图 | 空空荡荡的克里希大街
晚上7点之后,我特意到克里希大街走了一圈。玛格丽特跟我说,二十多年前,她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那个波兰姑娘的。
也就十多分钟的时间,我身边驶过五辆救护车、三辆警车,虽然路上很空阔,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,它们还是拉着紧急的鸣笛疾驰而过。情况依然相当紧张。今天一天,法国又死了九百多人。
玛格丽特跟我描述过大概位置,可是我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确切的地点。一辆车身上印着“公民服务”字样的车停在路边,两位穿着黄马甲的工作人员正给一个流浪汉递送着食物。四周空空旷旷。
有多少人从那个波兰姑娘的身边走过?当时的街上是冷清还是热闹?玛格丽特完全没有在意到。她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,坐在路边上哭泣。
女孩的衣着很得体,可是已经不太干净了。红皮鞋上全是灰尘。天没有黑,路灯正一盏一盏在点亮。街边的那家店已经关门了,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,捂着脸,无声地在哭。玛格丽特弯下腰来轻声地问她:“亲爱的,我能帮你什么吗?”
女孩抬起头,脸上全是泪。
男友知道她怀孕之后,把她抛弃了。她是波兰人,现在独自一人,漂泊在巴黎街头。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,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。
玛格丽特工作的牙医诊所在这附近,她刚刚下班,准备乘地铁回家。她让这个姑娘等一等,飞快地跑到旁边的快餐店里给她买来一份饭。玛格丽特坐在她旁边,一边等她吃饭,一边听她诉说来到巴黎后遭遇到的狂热爱情,以及突如其来的可怕噩梦。看着这个脸上满是灰尘和泪痕的年轻姑娘,玛格丽特叹口气。她的心里既疼痛,又愤怒,眼睛里噙着泪水。“如果你愿意,我陪你去找那个,那个逃跑的年轻人。”玛格丽特说。女孩摇摇头。
“好吧,你跟我回家。”玛格丽特拉住波兰女孩的手。
丈夫看到玛格丽特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回家,什么也没说。吃过饭之后,立即又钻进他楼上的书房,继续研究他的贝当元帅。他不管妻子的事,他知道妻子是怎样一个人。
波兰女孩在玛格丽特家已经住了8个月。玛格丽特到南部的乡下看望父母。没想到才去两天,就接到丈夫的电话。波兰女孩被紧急送到医院,孩子要出生了。
等玛格丽特回到巴黎,波兰女孩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女孩。她请玛格丽特给孩子起个名字。玛格丽特说,叫阿黛尔吧。她正在看《雨果夫人回忆录》,阿黛尔是雨果夫人的名字。
波兰女孩不肯再住在玛格丽特家。玛格丽特东奔西走,给她租了一间合适的房子。因为价格低廉,家中空无一物。玛格丽特向朋友们求助。有人送来了全套厨具,有人送来卧室的家具,有人送来婴儿床,有人给孩子送来几大包的玩具。家里布置完毕了,大家再凑一笔资金,让波兰女孩重新启动生活。
玛格丽特一有时间就去看小阿黛尔。孩子越长越可爱。阿黛尔已经会对玛格丽特咯咯地笑了。有一天,波兰姑娘带着孩子突然消失了。一句话没留给玛格丽特。玛格丽特找过几次,波兰姑娘和阿黛尔就像空气一样不见了。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。谁也没看到她们。
一年、两年,五年、十年,波兰姑娘杳无音信。每年阿黛尔的生日,玛格丽特都会念叨,小阿黛尔长多高了?过得好不好?每次去教堂,她都会长久地跪着,为阿黛尔祈祷,希望圣母保佑她。她想念这个可爱的孩子,担心她会受苦。
十年过去了,二十年过去了。只要去教堂,玛格丽特总要为阿黛尔祷告。看到和她差不多大年龄的孩子,她每次都多看几眼。“小阿黛尔也像她一般好看了,说不定比她还好看呢。”她想。
一个星期天的上午,玛格丽特正在给她的朋友写信。她总是在写信。给父亲写,给朋友写,给从未见面的死囚写。忽然响起了门铃声。玛格丽特打开门,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孩。
“我是阿黛尔。”女孩说。
玛格丽特一把将阿黛尔抱在怀里。两个人都哭了起来,两个人一直抱着。
阿黛尔几个月大的时候,妈妈抱着她离开了巴黎。二十多年来,再也没有回来一次。妈妈跟她说起过玛格丽特。“如果没有她,就不会有你。”阿黛尔无数次让妈妈讲玛格丽特,就像听一个永远听不够的童话。可是妈妈讲着讲着就要哭起来。阿黛尔渐渐长大,不太敢让妈妈说玛格丽特了。曾有几次问妈妈要玛格丽特的地址,她想来看她。可是妈妈总说她忘记了。阿黛尔不相信,她知道妈妈是不肯告诉她。
阿黛尔考上了医学院。她知道玛格丽特是一名医生,她也想当医生。她就要到巴黎来了。她认真地和妈妈谈了一次。妈妈叹了一口气,终于把玛格丽特的地址给了她。
到达巴黎的第二天,阿黛尔就按响了玛格丽特家的门铃。
阿黛尔在巴黎当了一名医生。玛格丽特喊她“我的孩子”。她们经常见面。
巴黎封城了,医院里变得非常忙碌,阿黛尔每天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。和玛格丽特见面当然是不可能了,甚至没有时间打电话。玛格丽特知道她忙,封城之后就没有打扰过她。阿黛尔只在几天前发过一个信息,短短几个字:“我很好。”
法国公共卫生部门今天发布消息说:法国有6019位医疗人员被感染,死亡15人。玛格丽特很为阿黛尔担心。电视上,巴黎红衣大主教正在“半废墟”的巴黎圣母院里为所有人祝福。他说,复活节象征着生命比死亡更有力。看着被大火烧得千疮百孔的巴黎圣母院,和没有信徒在场显得无比空旷的教堂大厅,玛格丽特一阵揪心的痛。“圣母保佑。”她低声念叨着。
“阿黛尔的妈妈为什么不辞而别?”我曾经问过玛格丽特。
“她痛恨巴黎。”
“她一直惦记着你,为什么又不让阿黛尔来找你呢?”
“阿黛尔其实是想找她的父亲。”玛格丽特说,“她妈妈不想给她任何线索。我也不知道他是谁,我帮不了她。”
“阿黛尔还在找吗?”
“也许吧。”玛格丽特说:“我们都想知道我们的去处,我们也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。”
(2020年4月10日,法国新增新冠患者7120人,确诊总数124869人。死亡已达13197人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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