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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中的杨树上空空荡荡

 

每天早上起来,我都要走到阳台上,跟河对岸那只白鹭打一声招呼。

“早,白鹭。”

 

白鹭要么停在河边那棵青杨树上,要么停在对岸那幢空无一人的房屋的阳台上。它从来不看我。

 

冬天的时候,河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棵乌桕树。所有树的叶子都落尽了,只有乌桕树上挂满了白色的小果子,像是开了一树的梅花。这些果子是鸟儿们过冬的食粮。每天都有成群的鸟儿在树上一边啄食,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。在冷寂的冬天里,只有这棵树是最热闹的。独来独往的白鹭,每天也有许多时间在这棵树底下徘徊。它一边察看着河面上的小虫、小鱼、小虾,偶尔侧过头,打量一下树上的热闹。这棵乌桕树是鸟儿们的客厅。这个冬天很冷,下过两场大雪,白鹭一直置身于众鸟之外。

 

春天来了,乌桕树上的小果子被鸟儿们啄食得干干净净,整棵树只剩下光秃的枝条。叶芽迟迟不长。作为一个客厅,太冷清,太单调了。

 

鸟儿们把客厅转移到了那棵巨大古老的枫杨树上。枫杨的新叶一下子长满了所有的枝条,整棵树散发出一种热情、好客的气息。喜鹊、乌鸫、斑鸠、大山雀、小山雀等等,都聚到了这里。一群一群地飞来,又一群一群地飞走,忙碌不停。毕竟是春天了,不能像冬天那样懒散。也是从这时候开始,白鹭选择了河对岸那棵青杨做自己的落脚点。不论是晴天雨天,它都站在那里,像一个总在冥想却始终不得开悟的修行者。它看也不看这棵枫杨树上的热闹。它一直站着,一站就是几个小时。偶尔飞出去,在天空中盘旋几圈,或者在河滩浅水里散一会儿步,它又回到青杨树上,并且总站在同一根树枝上。这时候,青杨的叶芽儿刚刚冒出一点,整棵树才有那么一点点的绿意,刚刚苏醒,还睡眼朦胧。那棵枫杨呢?已经成为整个河岸上最繁华喧嚣的闹市。这都与白鹭无关。春天的白鹭仍然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,不知道在坚持什么。它和所有的鸟儿都格格不入,它显得孤独又骄傲。

 

谷雨之后是立夏,立夏之后是小满。枇杷树结了一树的果子,石榴开了一树的小红花。枫杨的叶子从嫩绿变得深绿,现在已经是苍翠了。茂密的树叶和长串的花朵把树枝压得弯弯的,树冠已经不堪重负。小鸟儿们也没办法在上面停驻了,叶子太多太密,根本就没有落脚的地方。夏日来临。鸟儿们可去的地方太多了,河岸上已经不存在一个大家常聚的中心。许多鸟儿进入育雏时节,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,大家已经没有兴趣聚在一起消磨时光。白鹭还是独来独往,只是看上去有些落寞和憔悴。

 

雨季改变了一切。所有树的叶子都变得茂密,都从简笔勾勒的线条,变成了大片的色块。放眼望去,已经辨不出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界限。小河两岸的树木,构成了整片的树林。一只鸟儿,甚至不用展开翅膀去飞,只要轻轻跃动,就能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。这在面目模糊的大色块之中,唯一清晰的是白鹭栖息的那棵杨树。

 

杨树的树干长到十多米高的时候,伸出两根枝桠。枝桠像两条健壮修长的胳膊,一直往上,拥抱着一片淡蓝色的天空。从这两只胳膊上长出来的枝条也是疏朗的,也是朝着天空伸展出去。虽然经过一个春天的生长,叶子也变得宽阔肥大,可是丝毫没有破坏整棵树的结构。杨树在一大片的树木之中,显得俊朗挺拔,卓尔不群。因为它的挺拔和疏朗,我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片叶子被风吹动时跳舞的样子。天黑了,杨树高耸在淡淡的月光底下,我看不到叶子在动,可是我仍然能听到风吹动它的声音。它的声音节奏分明,清澈悦耳。这棵树是白鹭真正的好伙伴。在我看来,白鹭与青杨是一个整体,两者惺惺相惜、密不可分。

 

季节的变换,导致了小河两岸景物的变幻,同时也造成了许多悲欢离合。我日日生活在这里,默不作声地观看着这一切。植物生长的轮回,昆虫的爱恨情仇,动物之间的生死之战,村民们的来来去去,轮番在这个荒凉的小村中上演。我没有和任何人产生亲密的联系,它们都是陌生人。它们会引起我内心波澜的起伏,可是并不与我息息相关。只有这只白鹭,它每日和我相伴,我们已经不可分离。我每天早上都向它问候。它每天都来。它每天都来,就是回应我的问候。在向它问候之后,看到它停栖在河的对岸,我的心就很踏实,很满足。只有在问候了白鹭之后,我才会开始一天的工作。当我工作累了,或者突然想起它的时候,我就到门外去看它。它有时在,有时不在。不在的时间长了,我会心怀焦虑。不过最迟在傍晚,它就会出现。往往是这样,我坐在书房里,忽然感觉到窗外有一个白影掠过,我就立即走到外面的阳台上。这时候,白鹭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,成了一个小白点。我盯着这个似乎就要消失的小白点,盯着。然后,它就又飞了回来。它的翅膀伸展开来,在天空中滑行,仿佛向我展示它最为自豪的一面。这样飞上几个来回,它就消失了。我很想知道它去了哪里?它的窝筑成什么样?它有没有自己的伙伴?好几次,我想像我也变成了一只鸟,一只白鹭,可以和它一起飞。我飞不起来,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一只白鹭。在做梦的时候,我曾经也是能飞的,飞得与这只白鹭一样好。那时我还没有搬到这里。我梦到了我可以贴着河面飞行,可以越过山岭,我可以站在树梢上,在风中摇曳。只要脚尖轻轻一踮,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飞翔。可是这样的梦,已经很久没做了。有一次,我几乎已经做到这个梦了。我从一个堤坝上往下跳,我希望我能飞起来。我伸开手臂,像鸟儿展开翅膀,一直到碰触到水面了,我也没能飞起来,我一头栽到了水里。我已经不会飞了。我每天都做梦,大多平淡无奇,醒来就忘了。我唯一知道的是,我再也没飞过,我的脚步永远沉重地走在大地上。有人说,梦到自己会飞,那是因为你有一个未知的未来。渴望飞起来,也许是我喜欢这只白鹭的缘由。它的确飞得好。我如果能变成一只鸟儿,就应该是它飞翔的样子。

 

白鹭有时也停在河对岸那幢房屋的阳台上。停在青杨树上的白鹭,显得志存高远。停在阳台上的白鹭,显得孤独彷徨。

 

我搬来这里之后,就没看到这幢房屋亮起过灯光。我特意去看过几次。屋门口的台阶已经塌陷了,砖石的缝隙里长出蓬勃的野草。一棵巨大的合欢树,完全遮盖了他家的门窗。从这些植物的形态上来看,这里至少已经荒废了十年。这幢房子与我隔河相望,有一面大窗户对着我的阳台。窗口竖放着一张巨幅的照片,有窗户的三分之二大。这是一对年轻人的结婚照。两人相互依偎着,深情地望着窗外的景象。另一面窗户上,至今仍然贴着一张红色的“囍”。这幢荒废了十多年的房屋,曾经是他们结婚的新房。他们为什么一去不返?为什么要把珍贵的结婚照留在这里?为什么照片的正面要对着窗外?起先的时候,照片一定不是这样摆放的。因为不可能在新房里,把结婚照的背面对着自己。

 

站在阳台上,我眺望着这个寂静的小村。每一幢楼里,都曾经有过一段人生,所有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。在我们欢笑时,有人正在流泪。在我们欢聚时,有人正在离别。谁也走不进谁的梦,谁也长不出能飞的翅膀。白鹭从青杨树上飞起来,兜了一个大圈,轻轻地落在这幢废弃已久的房屋的阳台上。白鹭让这幢房屋多了一分生机,同时又添了一分说不出的忧伤。

 

小村的晚上黑得很,十点多,四周安安静静,小河里偶尔有几声蛙鸣,窗外没有一丝亮光。我正在看一本闲书,突然听到一声沙哑恐惧的鸣叫。随后又是一声。是白鹭。我冲出家门。声音是从河边的一丛迎春花底下发出的。

 

我一直以为,白鹭晚上会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。因为每天晚上它离开的时候,都会飞到极高处,然后消失在天边的地平线上。我从来没想到它就住在我的屋前。迎春花长在院门的右前方,在枫杨树的底下,离河水很近。除了迎春花刚开的那段时间,谁也不会在意这里。

 

我打开手电筒,迎春花底下什么也没有。可是我的确听到了白鹭可怕的鸣叫。邻居也跑过来:“是野猫。野猫捉到白鹭了。”

 

他也听到了。

 

我们在河滩上搜寻着。没有野猫,没有白鹭,没有血迹,也没有飘落的羽毛。

 

下雨了。邻居说:“回去吧。这么长时间没找到,白鹭应该没死,逃掉了。”

 

雨下了一夜。我一直在听雨里的各种声音。没有白鹭的动静,也没有猫的动静。天亮了,我站在阳台上朝河对面看过去。湿漉漉的青杨树上是空的,对面房屋的阳台上也是空的。雨还在下,我沿着小河走来走去,什么也没有。雨里穿梭忙碌着各种各样的鸟儿,它们有的在吟唱,有的在召唤,有的在絮絮叨叨地拉着家常,所有这些声音里,没有一个是沙哑的。

 

我搬来这里已经八个月了,每天都看到这只白鹭,每天早晨都向它问候。我偶尔也曾想过,总有一天,它会消失,它会不辞而别。我可以想像它是换了一种生活。我从来没想到,它会在我的面前,被猎杀。

 

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上午。雨慢慢停了,白鹭一直没来。我回到书桌前,可是没办法工作,我总在想这只白鹭。我太累了,头昏昏沉沉,我想睡一觉,我靠在沙发上。书房的窗外,突然掠过,一个小小的白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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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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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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