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三日后,突然下了一场大雪。无事外出,也无客来,坐在阳台上看雪。雪已经下了一夜,大概还要下一天。放眼望去,白茫茫一片。
门前雪中乌桕树。
先秦史的三本书:《诸神的踪迹》《君子的春秋》《战国的星空》写完之后,放下历史,又去写了《寂静的巴黎》和《沉默的土地》。然而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个系列。特别是六朝史,心心念念,日思夜想。今天这场大雪,让我不知不觉,又回到千年之前,想去找一个人一同看这满天的雪。
最会赏雪的人,当然是王徽之。用今天的话说,这个人比较自我、任性还有点狂傲。
夫子庙淮清桥旁边,在东晋的时候有个渡口,叫萧家渡。王徽之的船停在那里,正巧也有个大名人从岸上经过。是谁呢?桓伊。桓伊这个人了不起,能文能武。曾与谢琰、谢玄一起在淝水打败了符坚。吹笛更是号称“江左第一”。这是客气和文雅的说法。衣冠南渡,文化南迁。江左第一,便是天下第一了。
两人并不相识,王徽之差人上岸带话,话相当傲慢: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”桓伊下车,拿出柯笛,“三弄罢,便上车去,主客不交一言。”什么是六朝风度?这便是。
王徽之的一次无理相邀,成就了我们今天的“梅花三弄”。
这里说点题外话,桓伊吹的“柯笛”,可是大有来历。皇帝请蔡邕去当官,蔡邕不肯,躲到了江南。就住在离南京不远的溧阳。他在这里隐居了十二年。后来回北方,遇到从吴地来的人。蔡邕说:“我曾经过会稽的柯亭,看到屋顶椽竹,东面起第十六根,可以取下来做支笛子。”这人回到绍兴,找到这个亭子,果然拿这根竹子做了支笛子。笛音大妙。蔡邕后来还是被董卓逼得去当官。本来不去的,董卓说要“灭族”,只好去。去了之后,董卓把年轻时耕地捡的一把削铁如泥刀给他看,问他的来历。蔡邕瞥了一眼,说:“项羽刀。”董卓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,不停地升他的官,“三日之间,周历三台”。蔡邕几次想逃离京城,一直没有机会。董卓中了“美人计”,死了。这位东汉第一大文豪,觉得董卓虽是粗人,倒也算有眼光。对他的死,就叹了口气。貂婵的义父王允本就妒蔡邕的才,借机就把他杀了。蔡邕的女儿蔡文姬流离失所,竟被掳到了匈奴。十二年后,才被曹操用重金赎回。并介绍给董祀做妻子。
董祀后来犯了罪,要问斩。大冬天的,蔡文姬赤着脚,披散着头发,去找曹操求情。蔡文姬默写了已经失传的,她小时候背得的400多篇古籍送给曹操,换丈夫一命。这位大才女,还继承了父亲的音乐才华,作了“胡笳十八拍”,留给现在的我们。或许是受此打击吧,据一地方志所说,董祀的后人隐居了,住到湖南衡阳的一座山里。自此诗书传家,文脉不断。家住附近的桓伊,十岁被父亲送来董家读书。书读得好,董老先生大概是一时高兴,把家传的宝贝柯笛送给了他。也因此成就了一代笛王。
再说王徽之。
王徽之是王羲之第五子,书法好,“得其势”。仅仅因为这个,桓伊怕也不至于为他下车吹笛。那到底为什么呢?
王徽之隐居在山阴。有天夜里,下起了大雪。王徽之醒了,起床喝了点酒,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,在家里来回徘徊,忽然就想起了好朋友戴逵。即刻上船,乘雪夜访友。
戴逵什么人?东晋著名的大画家、雕塑家。是画圣顾恺之崇拜的大师。琴也弹得好。武陵王司马晞派人请他去弹琴,戴逵把琴摔得破碎,说道:“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。”随后隐居到剡山。
小船划了一夜,船也要到戴逵家的门口了,王徽之说,掉头,回家。划船的人问(是我也会问):“你这是干么?要到了,不上去喝口水啊?”王徽之说:“吾本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
想想也是,天亮了,雪停了,意境没有了,心情也不一样,相见争如不见。只是不知道,那么有性格的戴逵先生会不会有意见。
戴逵知道此事之后是这么说的:“徽之不囿于礼,独钟于情。”
这就叫做知己。
那么,王徽之对情重到什么地步呢?
王献之是王徽之的弟弟。得了重病。王徽之跟术士说:“听说可以把寿命让给别人。我的才华和能力都不如子敬(献之字),我愿意把余生让给他。”术士说:“你也活不久了,哪有余生给人啊。”献之死了,徽之坐到他的床边上,也不哭,拿了献之的琴调音,要给弟弟弹一曲。可是调来调去调不好,徽之叹道:“呜呼子敬,人琴俱亡。”回到家,一个多月后,徽之也死了。
这是王徽之的情,也是六朝的风度。疫情如虎,世界动荡,我们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从容,也没有了这般真性情,心里总是紧紧张张,赏雪成了寂寞尴尬的事。
文章写了半日,正要收尾,抬头看了看窗外,猛然想到《水浒传》第十回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》里的一句话:
“那雪正下得紧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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