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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情突如其来,小村封锁了。

 

在疫情发生的十天前,我去了西藏,去拍一部纪录片。

 

疫情的消息要到晚上才会传来。那天早上,我随着老藏医曲吉桑布到海拔5000米的思金拉措湖边采草药。曲吉桑布80岁了,翻山越岭,脚步徐缓而有力。他一边采药,一边向徒弟们讲解着病症、药性与天时。他们走在湖边上,像走在一部古远的电影里。时间在这里消失了,只有宁静。思金拉措,湖水清冽透澈,湖面宽广空阔。有人在转湖。这是他们祈祷的方式。转山、转水、转田、转经。只要虔诚地绕一个圈,就会得到安宁和幸福,甚至会免除瘟疫。此时南京禄口机场的病毒还没有被发现。染上病毒的人大概已经检测过了,只是结果还没有出来。

 

从思金拉措回来,我下到德仲温泉。这是一座露天的温泉,在山谷中,在庄严的德仲寺的下面。泉水清澈见底,温度舒适宜人。拄着拐杖的残疾人、笑容腼腆的喇嘛、调皮的孩童,一个个下到雾气袅袅的石池当中。据说他们来自西藏各地,有人每天都来。这里温泉的水,可以洗去一切病痛。老藏医说,温泉里面,有着千年生生不息的铁蛇。铁蛇出现之后,温泉的疗效最好。所有人都跟我说,蛇就在岩壁的缝隙里。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暖热的泉水之中,头顶的天空碧蓝碧蓝。一个年轻的喇嘛笑着说,千年以来,铁蛇从未咬过人。它们只在大雨时才会出现。我靠着温泉粗糙的岩壁坐着,对可能出现的铁蛇充满着警惕。此时,蛇一样的德尔塔病毒已经消无声息地潜入南京,只是人们对此还一无所知。当他们知道消息时,他们将会超过对蛇的恐惧。

 

黄昏时我们才回来,回来的路上,老藏医顺路去看他的老朋友加措。加措是做面具的师傅。加措一直在忙,很快就要过望果节了。望果节上要跳热闹的藏戏。藏戏上必不可少的,就是加措的面具。

 

加措迎到了门口。两人摘下头上的帽子,彼此深深地鞠躬,嘴里说着祝福的话。

 

加措的妻子端上奶渣、麻花、糕点和酥油茶。我刚喝两口,她就立即给我加满。曲吉桑布一直在和加措聊天。他们谈论着加措正在制作的面具。我听不懂。不过感觉到他们在说一件神秘而兴奋的事。

 

最大的恐惧来自莫测的未知,而沟通是解除恐惧的良方。人们一直试图沟通。与人,与神灵,哪怕是与魔鬼。面具,是全世界的人们与未知世界沟通的媒介。只要恐惧存在,面具就存在。加措知道手上这面具的份量,也知道它的神秘。他全身心融入在面具之中。一针一线,把自己的虔诚、祝福和感激化成一张张或粗犷、或灵动、或妩媚的面庞。

 

加措帮我联系好了跳藏戏的小伙子。我要去拍他跳舞。他们是一群人,当他们戴上面具的那一刻,他们是人,他们是神,他们将在望果节这一天,人神合一。那时候,他们就可以驱除一切的不幸了,他们将不再有恐惧和痛苦。他们会疯狂地跳舞。

 

天黑下来,归家的牦牛快活地挤占着道路。我们的车子缓缓地跟在它们身后移动着。过了一群,又是一群。牦牛自在地各归各家,没有赶牦牛的人,一个也没有。手机上忽然跳出信息:南京出现疫情。

 

这是一个不眠之夜。我陷入到无边的恐惧之中。十天之前,我从禄口机场飞来拉萨。我并不在意我是否会染上新冠,我只是恐惧我会把病毒带入西藏。所有我遇见过的人们,将会因为我而遭殃。我将成为他们的恶梦,我将成为这块净土上的罪人。病毒不足恐惧,恐惧在病毒之外。病毒的传染是有限的,而恐惧是无限的。病毒会造成巨大的痛苦,而恐惧造成的痛苦一样的深重,并且更为广泛。

 

早晨,医院还没有开门,我在门口等着。我希望在第一时间进行核酸检测。检测过了,我回到小旅馆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

 

这是一个简陋的四合院。主人爱好唱歌,组了一个小小的民间乐队。他把院子租出去,做了旅馆。旅馆刚刚开张,我们是第一批客人。院子里安安静静。只听到对面二楼上,主人隐隐约约地在拉琴,唱着藏歌。后墙的窗外,是一大片油菜花。耀眼的金黄色,一直铺到了远处那座墨绿色的大山脚下。其实,就在油菜花和大山之间,还隔着宽阔的拉萨河。只是太远了,我看不到。这一天,我没有想到,我将要孤独地在这个简陋荒凉的旅馆,待上十天、二十天。我将无处可去。

 

核酸报告第二天才出来。然后,我再做第二次、第三次。一周三次核酸报告,全是阴性。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。可是南京燃起的疫情,乱了一起拍片的同伴们的心。他们陆续离开。县城里的气氛也慢慢严肃起来。医院门口,突然冒出了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。我的手机不断地被打响。西藏防疫的,南京街道的,甚至我三十年没打交道的家乡的村长也给我打来电话,问我在哪里,问我的体温多少,问我去过什么地方,问我是阴性还是阳性。然后,就听到我在南京居住的小村被封锁的消息。然后是全镇被封。我的健康码变成了黄色。我哪里也不能去。

 

我一直住在县城的这个小旅馆里。旅馆门外有个“金陵包子”店。说是包子,其实稀饭、油条、麻团、茶叶蛋都有。开店的夫妻俩跟南京没有关系,之所以取名叫“金陵”,是前面的店主留下的。也许,多年之前,曾经有个南京人在此落脚,然后又走了。不过店主对于我这个南京人,依然感到亲切。每天远远地,还没到店门口,他们就向我招呼。我一天三顿在这里吃。每天他们都关切地问我南京的情况。然后安慰我:“多待两天,我们这里安全。”

 

从小旅馆到“金陵包子”店,是我去得最远的地方。我吃完饭就回来,在房间里坐着。我是黄码,我担心被人询问,不能走太远,也不想走。房间太小了,放了一张床之后,走路也要侧着身子。我就在院子里坐着。不时有麻雀飞过来,麻雀总能在这个院子里找到肥大的虫子。旅馆的后面是一条通向大山的土路。土路上断断续续有牦牛和狗经过。狗总要去骚扰牦牛,牦牛会生气地吼叫,然后一路小跑走过去。很少有人经过。店主人还是每天在楼上唱着藏语的歌。从来看不见他。他从来不到院子里来。

 

我一直在申请把黄码转成绿码,可是毫无回音。据说南京有几十万人变成了黄码。转码将是一个巨大的工程。南京疫情的紧张,终于波及到了西藏。拉萨不能去了。进拉萨的关卡检查变得格外严格。布达拉宫、大昭寺,都要看两天内的核酸检测。那里的人太多了。我是黄码。我想,还是在小旅馆待着的好。

 

就在我把自己隔离在小旅馆的两天前,我在仁青家待了一整天。仁青的家在日多温泉的旁边,家里有80多头牦牛。每天他都要和妻子把牦牛赶上山。因为牛群里有小牛。必须把小牛和母牛分开。要不然,小牛会把妈妈的奶吃得干干净净。只有晚上牛群回来,才能让小牛去吃妈妈的奶。吃几口,就要牵走,拴在绳子上。然后去给母牛挤奶。挤不到了,再上小牛去吸上几口,然后把小牛拉开,继续挤。牛奶、酥油、奶酪,都是从小牛嘴里抢出来的。

 

“小牛喝不到奶不饿吗?”我问仁青。

 

“小牛可以吃草了,可以吃草才不让它喝奶。”仁青说。

 

如果不是自己的小牛来吃奶,牦牛妈妈会把它踢开。可是当主人把小牛拉走,用双手飞速地挤奶时,它却温驯地听之任之。母牛有没有恐惧?不知道。

 

仁青一早把牦牛赶上山了,不用晚上再把它们赶回来。牦牛自己会回来。每只牦牛甚至知道自己站立的位置。它们会回到这个位置上。广阔的牧场上,拉着一根根长长的绳索。绳索上系着一个又一个绳套。每一个绳套就是一个位置。牦牛们每天晚上都会走到这个位置上,让人把绳套拴在它的脖子上。

 

牦牛漫山遍野,自由自在。它们奔跑着,嘻闹着,打斗着,吼叫着,可是每到天黑,它们就会回来,回到那个绳套中去。它们在山上已经吃饱了,回到那个绳套中,只是静静地过一夜,等第二天天亮,主人解开绳套,再把它们驱赶上山去吃草。

 

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它们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,一定要回到那个绳套。坐在小旅馆里,我默默地发呆。我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回到我的小村,那个被紧紧地封锁起来的小村。小村不许进,也不许出。所有人的家门都被贴上了封条。村外的大路上也已经设了层层关卡。除了工作人员,谁也不能进来。靠近了,健康码将自动变成黄码。小村以及周围大片的土地变成了禁区。

 

我为什么这么想着要回到这个禁区呢?外面有着广阔的自由啊。小村是孤独的、寂寞的,百无聊赖的,甚至一度让我变得懒散而沉沦,可是那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。我想到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绳套的牦牛。天下之大,并没有它们的可去之处。它只能回到这里。也许,漂泊无依才是内心深处更大的恐惧。

 

因为高原反应,每到晚上,我的太阳穴就一阵阵地疼痛。氧气罐已经空了。我不想再去医院。南京人开始让人警惕。我的健康码仍然是黄色。全国码是红色。

 

写信、打电话、打热线,下载据说能变码的APP,我有大把的时间,我全力与我的健康码做着搏斗。必须有绿码我才能离开。我只想着离开,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。

 

郑老师给我打电话:“来上海吧,来我家。”

 

巴黎封城刚刚结束,郑老师就打电话给我,让我去巴黎郊外他的家。也是在他家,我度过了一段人生中困苦的日子。在我回到中国一个月之后,郑老师也从巴黎回到了上海。现在,他又邀请我去他家。他愿意收留我。

 

“怎么能让一个南京人来?不要害了一个小区,不要害了上海。”有人紧张地阻止郑老师的莽撞。

 

“他一直没有回过南京。他从西藏来。他做了三次核酸都是阴性。他的健康码是绿的。”郑老师耐心地解释着。

 

郑老师又一次在电话中向人解释这一切的时候,我已经在他家中。我听到了他的电话。我也已经无法再离开。

 

我睡在郑老师的书房。在他的书架上,有许多关于以色列的书。他前几年在以色列采访,刚刚写完了一本书。这都是他的参考书。有历史,有哲学,有传记。我每天读他书架上的这些书。夜里也读。我总是失眠,又总是昏睡。我穿行在历史中的耶路撒冷。长久的苦难,不灭的希望,人类挣扎其中,世界魔幻而焦灼。我在南京郊外的小村,一直没有疫情,一直没有解封。

 

每天的深夜,楼下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了,郑老师就邀我到楼下小区的花园里坐一坐:“我们来仰望星空。”水泥的长凳冰凉的,城市的上空忽明忽暗,灰黑朦胧,没有一颗星。

 

从来看不到星星,郑老师仍然每天拖我下楼看星空。

 

然后,我的小村解封了。

 

院子完全被杂草覆盖了。我在春天栽的牡丹、芍药、迷迭香、百里香、薰衣草、满天星,全死了。只有一大丛绣球花的叶子长得蓬勃茂盛。屋子里的一切,都跟我走之前一样。可是我却觉得一种奇怪的陌生。我的餐厅、书桌、茶几,变得一点也不亲近。什么也没发生,却又一定发生了什么。

 

黑夜像一条广阔无边的大河,漫溢在被曝晒了一整天的大地上。村子里的灯光都熄了,世界缓缓下沉,黑暗中的小屋,像一条平稳的小船,正航向不可知的未来。

 

我站在阳台上,星空低垂,闪烁着波光。头顶的天空是另一条更为广阔的大河。秋夜的虫鸣如同连绵的涛声,一浪推着一浪。所有人都在同一条河里,所有人都因为恐惧而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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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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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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