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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选自申赋渔《光阴——大寒》

 

“恭喜你啊,爸爸。”

“恭喜你,相公。”

“恭喜你啊,妈妈。”

“恭喜你,相公。”

每年大年初一都要这样拜年。昨天还是惹人讨厌的“大鱼儿”和楞头楞脑的“小鱼儿”,今天都变成了穿着新衣新鞋,斯斯文文的相公。不只是我家,全村都如此。不能喊“二丫头”“黄毛”“狗头”“哑巴小”,要喊“姑娘”和“相公”。到底为什么?长辈们也不知道,上一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。大年初一这样喊一声,至少在心里觉得这些不争气的小东西,就要长大成人,变成家庭的柱石和国家的栋梁了。

这个期望随着过年的延续而减少。初二,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称呼,不过口气还是温和的,过年嘛。初二要去外公家拜年,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们还喊我们相公。初三呢,村里的长辈还会这样喊。初四就只剩下年纪最老的几个老人喊了。到了初五,所有人的名字又回到原本的小名,不过犯了错,也还不会受责怪。过了初五财神日,打骂就如常进行了。于是鸡飞狗跳,打打闹闹的一年又开始。除了过年之外,只有离乡的游子,或者远嫁的女儿,多年之后回来了,村里的长辈会拉着手喊“相公”“姑娘”。彼此情不自禁,热泪盈眶。

除了“相公”和“姑娘”,“恭喜”这个词,一年也就这么说一次。而这两个字,更有意思。

先是小孩子们来拜年。天才刚刚亮,一个个跑进来,有的进堂屋,有的钻厨房,有的不管不顾地去敲卧室的门,就为了说一句“恭喜”。哪家小孩没来,大人们就会嘀咕:“怎么回事啊,日上三竿了,某家的孩子到现在都没来?”“来的,你在厨房忙,他们在外面喊过了。”“这孩子,拜年拜年,我还没恭喜他呢。”

孩子们拜过年了,家里的男主人才出门。他们三五成群,挨家挨户走。他们当然不像孩子们那样慌里慌张地乱窜,喊了恭喜,拿了糖果就走。走到哪家,说声恭喜,坐下来喝口茶,吃两颗花生,或者一两片点心。家家桌上都放着蒸好的馒头,主人不断地往客人手里塞,不要接,要说囤着。然后说几句闲话,换下一家。妈妈们要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才出门拜年。有一个人的,也有两个人做伴的。她们就比较耐心了,一家坐好一会儿。平日里关系好的,就多坐会儿,甚至要吃上一只馒头。夸夸馒头的白,馅儿的鲜,主人就高兴。整个上午大人小孩都在拜年,到处闹哄哄。即便平常吵过架,互不往来的人家,也要去拜一拜。彼此道一声恭喜,去年的梁子就算过去了。路上遇到任何一个人,都要说一声“恭喜”。人人喜上眉梢。

可是,到底喜从何来呢?初一拜年,恭喜后面并没有一个实指。不是说“恭喜发财”“恭喜新婚”“恭喜新居落成”等等,就是“恭喜你啊”。你这个人年初一出现在这里,就让人觉得是意外之喜。大概年三十长长的一夜,的确是可怕的。所有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,都值得恭喜。我们要恭喜去年哭泣过的人。恭喜远在他乡的人。恭喜有人可以惦记或者被一个人惦记的人。恭喜孤独的人。在这相互的恭喜声中,有着深深的理解和没有说出口的牵挂。

在我的记忆里,村里日子最难的人,眉头锁得最紧的人,面容最愁苦的人,大年初一这一天,都是美的,都是甜蜜而幸福的。他们觉得自己应该这样,他们就变成了这样。每个人都从心底发出最真的笑。我曾经离家多年。我曾经许多年都是在异乡度过。每年初一早晨,故乡的人们在相互拜年的时候,我都会想起他们每一个人,每一张笑脸。他们是那样让人亲近。而这个亲近,正是够不着的乡愁。

外面的爆竹声越发响亮了,由远而近,由近而远。我在远离故乡的小村里听着与故乡一样火热的爆竹。最远处的爆竹声成了时间的背景,像沸腾了的水。那是母亲在烧一锅最馋人的美味。稍近一点的,像在敲打着梆子,舞龙灯的乡亲正踏着节拍而来。东北方的响声连成一串,那是故乡的方向,声音如同蚕豆爆裂在锅里。蚕豆是新年里必不可少的零食,甜甜脆脆,每个孩子的衣兜里都装着,走一路,吃一路。更近的爆竹声已经成片,像杂沓着孩子们脚步声的摇花船正在逼近。邻居的爆竹就更厉害了,像送吉祥话的人已经走到大门口,手里敲着小锣,用最大的噪门在喊叫。所有这些声音都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吵闹嘈杂的过年交响曲。从年三十的中午,一直演奏到现在。声音虽然吵闹,却像一场汹涌的洪流,把人彻底地冲洗了一整夜。一切的苦痛都已被冲走,新年变得洁净、明亮、清清爽爽。

“恭喜你,姑娘。”

“恭喜你,相公。”

恭喜你,你是这么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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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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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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