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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前的一小块空地,原本铺着水泥,我觉得闷气,请人砸掉了。春天总是下雨,裸露着的这块地变得泥泞不堪,几乎迈不出脚。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我记得老家的大门外也是一块泥地,每次雨过天晴,就又立即变得光滑柔和,像一块刚刚铺好的绸缎,多少年来总是平整结实,从来没有糟糕成这样。打电话问父亲,才知道,院子里的泥地要夯实了,经过多年的踩踏之后,才不怕雨淋水淹。

 

“你得有人气。人来人往,走走,地就实了。”父亲说,“你那个地方,半个月不见一个人影子,过多少年也没用。”

 

思量再三,我请李师傅帮忙,在这块地上架起一层防腐木,边上再装上两块木栅栏,然后放上一方小石桌,几把小椅子。这样就舒服了。随可以到外面坐一坐,走一走。木板外面的野蔷薇已经长得很好,我引了几根过来,让它攀爬在栅栏上。再过上一两年,大概我的木栅栏就会变成开满蔷薇的花墙了。一幢房子,有花了,才算是真正的家,才是美的。父亲说房子要有人气,我觉得有花了,也是人气。有人了,花会开得更好。这样的花里,就带着人的气息。

 

每天我都走到栅栏边上看几眼。蔷薇长得一点也不努力。它是野的,既不要我浇水,也不要我施肥,我当然就不能对它的长势有什么要求。好些天下来,它只在原先的位置往前探了探头。倒是防腐木的缝隙中,冒出了好几根嫩芽。我蹲下来仔细一看,是菟丝子。

 

新长出的菟丝子只是一根纤细的嫩芽,柔软得让人心疼。不过它很快就能爬过栅栏,轻松愉快地攀上多刺的野蔷薇。那时候,菟丝子就和蔷薇合而为一了。菟丝子不长叶子,会开出白色的小瓶子一样的花,很好看。菟丝子长得太快了,它的感情是奔放的,它的缠绵也是义无反顾。《诗经》里最炽热大胆的一首诗,就是以菟丝子起兴。“爰采唐矣?沫之乡矣。云谁之思?美孟姜矣。斯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上矣。”唐就是菟丝子。看到菟丝子,诗人立即就想起心仪的女孩。他们在桑林中约会,在上宫楼中欢聚,又在淇水边依依告别。眼前这棵菟丝子从发芽、钻过木板的缝隙,到往野蔷薇方向的攀爬,以及野蔷薇矜持谨慎的接应,每一个场景,都是对《诗经·桑中》的完美呼应。事实上,菟丝的果子的确会让人变得莫名兴奋。这里面甚至牵扯到一个古远的神话。

 

炎帝有个女儿叫瑶姬,没有出嫁就死了。死后她的魂魄化成一种草,叫瑶草。瑶草结的果子细细圆圆,淡褐色,跟菟丝的果子一样,像一颗药丸。《山海经》上说:“服之媚于人。”吃下去,别人就会喜欢你。《神农本草经》上也说多吃菟丝子,可以袪除脸上的黑斑。总而言之,吃了就会生出由内而外的美。传说中的瑶姬有着无可挑剔的美。因为葬在巫山,她又成了巫山神女,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。神女曾经与楚王在梦中相会。诗人宋玉也曾梦见过她。宋玉说她:“茂矣美矣,诸好备矣。”、“皎若明月舒其光”。女神之美,仿佛月光照在静谧的大海上。月光中包含着柔情和甜美,大海中又蕴藏着自由与奔放。

 

联想到这一段神话的时候,我已经清扫过院子,在小石桌旁边坐下来。刚泡好的新茶有些烫,放一放,等会儿再喝。每天上午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在院子里拔草剪枝,捡拾石子,或者看着树上新长出的嫩叶发呆。总有蜜蜂围着我转,嗡嗡地吵着。不用赶它,玩累了它自己会走。它一走,世界立刻变得安静,连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听得到。可是这安静只有短短一瞬。蜜蜂刚走,一只相思鸟就停在了院边的石楠树上,脚才站稳,就开始了吟唱。

 

红叶石楠是我的院墙。说是墙,其实只是一个象征。所以树栽得稀稀落落,猫狗从任意一个地方都可以直接进来。正是石楠长叶子的时候,满眼都是红色。这样的红是最美的,任何一种颜料都调不到这么悦目。红叶围成的院子很小,也很简陋。我没有太多干涉这块地的野性。苔藓、阶前草、野杜鹃、蕨菜、车前子,我都喜欢。只有霸道疯长的野草我才拔除。我觉得这样是美的。母亲准备了青菜、茄子、辣椒和豌豆的种子,等我清明节回家祭祖后带回来。也好,就种在边边角角的地方,它们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。小虫子和小鸟应该比我更加期待。我觉得这样也是美的。只要能生长植物的土地都是美的。

 

相思鸟换了一棵石楠树,还在歌唱。我看不到另外一只。当然我也不会多心地认为它是在唱给我听。不过作为旁听者,内心也有着自己的幸福。鸟儿的鸣叫并不会让这块小天地变得吵闹,甚至因为它们的鸣叫,反而显得更加安静。如果你感觉不到时间,心里又有一种淡惔的愉悦,你就知道,时间慢下来了。

 

时间一慢,不只是耳朵变得更灵敏,你的目光也会敏锐许多。你能听到鸟儿不同声部的演唱,同时还看到它们是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山雀,还是一只对着伴侣频频地点头致意、倾诉衷情的斑鸠。更多往来的,是一些没有见过的鸟儿。它们一只比一只斑斓,一只比一只惊艳。

 

羽毛绚丽的大多是雄鸟。它们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,当然是为了吸引雌鸟。可是雌鸟真觉得它们好看么?雌鸟看中雄鸟的不是美,而是羽毛背后的生存逻辑。

 

雄鸟把自己的羽毛长得那么漂亮,更加引起了天敌的注意。它要为了这份美,去与天敌周旋甚至以死相搏。雌鸟在意的,正是雄鸟对抗危险的能力。能活到成年的美丽雄鸟,没有哪只不经受过无数次的生死考险。雌鸟在意的是雄鸟的生命力,这个生命力里包含的基因,对未来的小鸟儿是好的。雌鸟爱上的,不是美丽,是因为美丽而历经沧桑。是因为美丽,才有未来。而那些死于美丽的雄鸟,雌鸟不在意。它们悄悄地就不在了。大自然生机勃勃,又冷酷无情。美丽对一些鸟是幸运,对于另外一些鸟则是灾难。动听的歌喉也是。能自由歌唱是幸福的,可是因此被捕鸟人捉到笼中却是痛苦的。无论多么华贵的鸟笼都让我厌恶。

 

昆虫、草木、矫健的猛兽或者人,所有美丽的背后,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,甚至不忍直视的残酷。

 

菟丝子柔弱地,把它多情纤细的吸管伸进与它纠缠在一起的树木的茎干。树木从大地吸受的营养和水分,被它截留、盗取了,被它缠绕的身躯变得僵化干枯。菟丝子迅速地往上攀爬,很快就覆盖住树木巨大的树冠。现在,树木越是高大伟岸,就越是衬托出菟丝子的繁茂与美丽。它开出白色的花,结出褐色的果。它的目标是整个森林。森林有多大,它的梦想就有多大。它成了所有树木的噩梦。这样的悲剧,诗人们看不到。诗人们很少歌唱悲惨。诗人总是喜欢把悲惨的境况包裹上华美的外衣。

 

往往如此,诗人们讴歌什么,正是因为缺少什么。关于爱情,关于真诚,关于美,关于宽容,关于和平,一本本诗集堆放在我的桌椅、茶几和床头。诗人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我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写诗的人与读诗的人达成了某种默契,时间里有一些苦涩与无聊需要打发。

 

相思鸟依然在唱着一曲纯熟的歌,像极了一个诗人,一个演员,一个作家。只有冷峻的哲学家才会挑明真相。

 

庄子说: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。一朵花,一根羽毛,一种寂寞,所有美丽的背后,都有着一段难以言说的过往。即便天地之大美,也只是某种道的表相。佛曰:“不可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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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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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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