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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章给我送来一张灶王爷像。我找了一块木板锯成这张纸的大小,后面加一个支撑,把灶王爷贴在上面,放在冰箱顶上。

今天是小年,老家叫廿四夜,是送灶神的日子。灶神总是贴在大灶的烟囱上,廿四夜的黄昏,父亲把灶神揭下来,与用高粱秆和彩纸做的车和马一起烧掉,同时还要烧一把干草。灶王爷在烟火中乘着马车上天,去汇报这一年我家的状况。干草是马儿的饲料。由此可见,上天的路途的确很遥远。烧之前要在灶神面前放一碗香甜的糯米饭,上一炷香敬他。糯米有黏性,灶神吃了张不开嘴,也就不好乱说。实在想说什么,因为里面放了糖,说出来的自然都是甜言蜜语。灶王爷应该是上天安置在各家各户的督查神。

我新搬到这里,还没请过灶神。搬家时母亲反复叮咛,要把原先家里的观音像请过来。佛像摆放好了,才算是真正安家。这尊观音是多年前从鸡鸣寺请的。父亲来南京小住时,每天一早就在她面前上一炷香,供一碗清水。佛像不能随意摆放。地方要敞亮,位置要尊贵,视野要开阔,人的目光不能与她平视。新家里没有专门设供台,选来选去,只有厨房的大冰箱上比较合适。于是把观音请上去,面前放了香炉,敬了香,才算是踏实住下来。每天总要在厨房待很长时间,不至于冷落了菩萨。母亲说这样好。

桂花树和广玉兰的叶子一直在落,照老家的习俗,廿四夜要洒扫庭院,我拿一把扫帚正扫着落叶,老章来了,把电动车停在院门口。

我家修房工程开始不久,李师傅就领了一个人来参观。他是想多拉一笔生意。来人四十多岁,穿着一件风衣,头发梳得很整齐,胡子剃得干干净净。瘦瘦的一张脸上,戴着一副方框眼镜,淡淡地笑着。

“老板是写书的。”李师傅朝我扬了扬下巴,“同你一样是文化人,他家这个样子,我觉得蛮对你的路子。”

“嗯嗯。”来人扫了一眼我的书房,“这几根木梁不错。”

因为书房的尖顶太高,空荡荡的很难受,如果用吊顶抹平又可惜了空间。我让李师傅在上面加了几根木梁,看起来像乡下木结构的房子。屋梁是圆木的,把树去了皮,拿桐油一刷,树结疤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。这样房间匀称了,也满足了我的乡土趣味。

我和他站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,算是认识了。他请李师傅给他盖一个木房子,做禅茶室。村西头有一个大池塘,池塘边上有几间青砖黑瓦的平房,就是他的家。外面用木架搭了个拱形的院门,上面写着某某精舍。李师傅等人照乡下的习惯,还是称它“农家乐”。池塘椭圆形,圆得不太规则,边上摆了一些木椅,让客人们能舒服地坐着钓鱼。钓上来的鱼要是不买走,就在这里现杀现烧。李师傅喊他章老板,我喊他老章。他喊我老渔。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喊。这没什么,有人喊我赋师傅,有人喊我渔老板,还有人喊我申贼渔。

老章的池塘里有芦苇,有睡莲,有荇菜,显得错落有致。岸边栽着杨柳、油桐、合欢之类,另外还有海棠、紫叶桃、蔷薇等等,没怎么修剪,混在杂草之中,也有一种自然质朴的美。李师傅帮他把小木屋造好之后,老章请我去喝过一次茶。木屋虽然简陋,却很有风格。柱子、椽子都是树原来的样子,只是砍去了树桠、树枝,树皮都没有去掉,显得原始又充满野趣。里面靠墙放着一张案桌,上面供放着一尊关公像。木像雕得细致逼真,每一根胡须,袍子的每一个皱褶,甚至大刀边缘上的图案,都清清楚楚,一看就是出自名匠之手。老章在关公像面前放了一把正德铜香炉,里面焚着上好的檀香。窗户一推开,正对着一池荷花。虽然是残荷,不过也好看。

“我的想法是给同道中人,造一个桃花源。来到这里,就把世俗的一切隔在外面,好好享受内心的宁静。”老章说。

老章打算等春暖花开,疫情消散了,办几场雅集。老章说:“到时候我喊你,你也来坐一坐。”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,都是我久仰的艺术家。

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。现代人最需要的是逃离。”老章说,“我要慢慢把这里打造成心灵的栖息地。这是我的理想。”

因为新冠疫情,农家乐这一年生意不好。原先雇了一个帮忙的,老章让他回家了,剩下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。我后来又去过他那里一次,这次聊的时间不长,不是很投机。他跟我说话时,滔滔不绝,我很难插进去一句。等他停下来,我无论说什么,他都不置可否,显得毫无兴趣。有时候我的话才说了一半,他就把头掉到另一边。我只好把话噎住,等他下一个话题。

李师傅也不喜欢他,因为老章给工钱不爽快。李师傅不喜欢,他的这帮匠人朋友对他也就没有多少好感。有时候就会在背后议论他,说他“净身出户”。只有油漆匠一个人对他表示赞赏,说老章读的书多。

“净身出户这个说法不好,何其歹毒。”油漆匠说,“什么人才净身?太监。”

没人理油漆匠,大家都知道他迂。“漆匠,不要在那里说胡话,把这包垃圾扛到楼底下去。”李师傅喊他。

油漆匠跟我说,老章是个诗人。

“我在他家给房子上油漆,问他要些废纸。他拿给我一捆写毛笔字的纸。我以为他在家练字呢。他说不是的,是他写诗的草稿。了不得。用毛笔写诗。”油漆匠竖竖大拇指:“这个村子虽说小,藏龙卧虎。”

我一直没有见到老章。要过年了,想去看看他,顺便从他那里买些草鸡蛋。我是昨天傍晚去的,天不好,飘着一点小雨。老章院门口“精舍”那几个字上的霓虹灯坏了,不过屋子里的灯亮着。

“最近诗坛流行的风格,叫口语诗。”老章跟我谈起诗歌,“诗这个东西,是要天赋的。同书法一样。入门容易,谁拿起笔来都能写,登堂入室难。口语也能写好诗,关键看有没有一颗澄澈之心。”

说完诗歌,老章很随意地向我介绍了他们新到的西藏香猪肉、自制的盐水鸭和专烧鱼头煲的大鱼。价格是贵些,当然不好跟菜场的比。老章说,人与人本没有区别。如果有,也只有一件,就是品位。我点点头。雨下得大了,买的年货有点多。老章说:“这不要紧,明天有车子给你送。”

老章送年货来的时候,给我带了一张灶神像:“老渔,今天小年,你刚搬过来,用不着送灶神。年三十接灶是要接的。”

“住到城里后,好多年没送灶接灶了。”我双手接过灶神像。

“现在人不讲究,要讲究。把灶神贴起来,先把地气接上。民以食为天,灶神是什么?是家的根本。说实话,这一年闹疫情,我最担心的是有没有饭吃。昨天其实忘了跟你说,家里要备个几百斤米和面。”

“在这里过年吧?”我问他。

“不在。三十前一天走。”他朝我挥挥手,“父母在老家倚门而望呢。”老章骑上电动车,车子呜呜地响着,沿着小河往西走了。

灶神印在一张红纸上,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笑咪咪地坐着,脚底下几个孩童在快活地玩耍,头顶上写着“东厨司命”四个字。和神像放在一起的,还有一副对子: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。”毛笔字很清秀,应该是老章写的。

接灶神还要等几天,这几天门神、井神、树神、河神、土地神等等小神大神都上了天,百无禁忌。到大年三十的晚上,摆上酒肉,焚香唱偌,接灶神。接过灶神,众神归来。我们跟每一位神都有很好的相处方法。想处得好了,彼此心里舒坦踏实,这一年就过得好了。中国人在一个地方扎根,都是从请神开始的。

我把灶神立在观音菩萨的左边。退后几步看了看,觉得很不对称。等过了年吧,要是疫情不加重,夫子庙的元宵灯会今年能开,我就去请一张孔子像,放在右边。这样儒释道就全了。我们对每一个信仰都是虔诚的,我们的每一个日子也是现实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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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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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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