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到了乡下。九月份的时候，我搬进了巴黎郊外的一处农舍。屋前屋后有很大一片田地，长了许多树、许多野花野草。这是我喜欢的。时隔多年之后，我终于又有了一块可以脚踩的土地了。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我，是一棵从泥土里长出的树。现在，这棵树，又能把自己与土地联结在一起，它能稳稳地站住，在空野的风里生出一种由衷的喜悦。 

院子里有两棵白桦，高大而挺拔。它们叶子的颜色在秋天变得极为丰富，由绿而黄，最后变成了淡金。这时候，叶片也就从丰润变得单薄，在阳光的照耀下，几乎透明起来。而后，它们就开始一片片地飘落了。满院子都是。屋顶、窗台、草地，甚至客厅里也飘了几片进来。而白桦树呢，从丰腴也变得瘦削了。虽然只是一个秋天，我已经看到时间对它们做了怎样的改变。而它们在时光的吹打之下，从来不曾失去自己的庄重和宁静，并且，总是那样的美丽。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屋门口看它们。 

白桦的叶子很小，像微型的宝塔，或者一棵二维的圣诞树，浓缩成了只有拇指那么大。随着秋意的加深，深绿的白桦树叶，从锯齿的边缘慢慢染上了一层金黄，再一点点地扩展开来，渐渐使整片叶子都成为淡黄。只要叶子还在树上，每一片就有着温润的光泽。然而当叶子掉落之后，最后的一点光就全部消失了。落在地上的黄叶，所有的叶脉都清晰地呈现出来，边缘也慢慢染上了灰色，并且开始卷曲了。白桦仍旧一动不动，任由风把叶子一片又一片从它的枝上带走。树叶簌簌地响着，它们和树枝拥抱、贴脸，而后离开。

我一次也没有扫过草地上的落叶。白桦的叶子像毯子一般铺了薄薄的一层，完全改变了草地原有的样子。草地变得柔软而忧伤。偶尔会有白色的小雏菊从落叶的缝隙里伸出来，虽然是给予了一些安慰，总体仍旧是伤感的调子。这样的情绪也不是沉重，只是在秋天的阳光里，若有所思，若有所失。 

白桦是房东栽下的。她有两个女儿，孩子刚出生时，她给她们各自栽下了一棵。房东的两个女儿，如今已经是阅历丰富的中年人。一个住在邻近的小城，另一个住在大西洋边上的布列塔尼。一位有学问的法国人疑心这位老母亲栽错了树。在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的习俗里，孩子出生，是要为他们栽一棵杨树，叫“维吉尔树”。伟大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生在野地里，在他出生的地方，长出了一棵杨树，并且很快就枝叶繁茂。栽“维吉尔树”，既是对孩子茁壮成长的期盼，也是对他们前程似锦的祈愿。“我们不会给孩子栽白桦。”他摇摇头，“我们又不住在西伯利亚。”

然而老母亲并没有栽错孩子们的生命之树。

一周之前，小女儿的丈夫专程过来。他说妻子病了，嘱咐他来讨要一些白桦的枝条。他要做一把白桦树枝的扫帚，同时在家门口挂一把白桦枝叶。扫帚将为妻子扫去邪祟，门前的枝叶会为全家驱除邪气。妻子嘱咐他，要剪左边那棵树的树枝，那是她的生命树。右边是姐姐的。小时候，当她们生病了，母亲总是这样做。白桦是凯尔特人的神树。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，姐姐终于又回到了凯尔特人的故乡——布列塔尼。

世界上，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生命之树。玛雅人有木棉树，北欧人有白蜡树，中国的苗族人有枫树。我当然也会有我的生命之树，我想，应当是一棵银杏树。父亲出生时，爷爷为他栽了一棵，在门外的小河边上。我的女儿出生时，我和父亲一起为她栽了一棵，就在屋前园田的中央。园田里有好几棵银杏树，父亲想不起哪一棵是为我栽的。我出生时，时代动乱，父亲大概没顾得上特意栽上一棵。不过父亲说，也不用刻意，这么多树，你选一棵就是。

我打算下次回老家的时候，就去选一棵。一棵好树是宽厚的，是悲悯的，你选择它，它就会认领你。常常有一些话，想找一个人去说，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听，也没有一个人会懂。如果你把手放在你的生命树上，你可以对它说，你说了，你就会得到安然和宁静。树会听，树能懂。 

我依旧日日观望着院子里的这两棵白桦，因为它们是某人的生命之树，它们的美，则变得另有深意。人与树一旦联结了，树和人就都有了另外的样子。人有了树的旷达和深沉，而树有了人的沧桑。你甚至会在它起伏的枝叶上，看到命运的悲欢，别人的，和自己的。 

申赋渔，法国最具影响力出版社之一Albin Michel出版社签约作家。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。现居巴黎专事写作，著有《匠人》《半夏河》《一个一个人》《诸神的踪迹》《君子的春秋》《战国的星空》《寂静的巴黎》《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》《不哭》《逝者如渡渡》《光阴》等二十余部作品，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、法、日、韩等语言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