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馆
一幅长卷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开。这是普鲁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手稿。展开手稿的是法国国家图书馆写本部的部长Guillaume Fau先生。在这一瞬间,我的呼吸仿佛停止了。
Guillaume Fau先生同时还是法国著名的普鲁斯特研究专家,应他所邀,我们在黎塞留图书馆的罗切尔特厅进行了一场关于普鲁斯特的对谈。
主持这场沙龙的,是我的好朋友裴程先生。他是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获得者,原是法国国家图书馆东方部主任,后来担任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特藏馆规划部部长。他花费了十年时间主持翻新了这座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图书馆。我曾多次带朋友来此参观,每次都是带着极为自豪的口气跟他们说,这是我们中国的裴程先生主持翻新的。说实话,谁都希望把自己的名字与这座有着天堂模样的建筑联系在一起。
Guillaume Fau先生先是拿出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本子,这是他们刚刚从“佳士得”拍来的。在这个小本子上,以仓促的字体记录着普鲁斯特生活中的点滴。Guillaume Fau先生随手翻到中间的一页,轻声朗读着。今天的沙龙上,为我们同声翻译的是我的好朋友、法国欧美亚文旅集团总裁周建防先生。
“这是普鲁斯特满怀嫉妒之情的一次跟踪。他详细记录了自己跟踪这个亲密朋友的时间和地点,一直到这个人消失在巴黎火车东站。”Guillaume Fau先生介绍说。
从这短短的几行字中,我立即想到普鲁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中,斯万对奥黛特满怀爱意、不能自抑的嫉妒,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充满痛苦和悲伤的追寻。对于我来说,这个小本子,是打开普鲁斯特心灵的密码,也是打开《追忆似水年华》这本巨著天书的密码。
“我们会整理出版的,会的。”Guillaume Fau先生轻声安慰我。他收起小本子,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:“这个,就是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手稿了。”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Guillaume Fau先生把笔记本小心摆放到桌上,一点点地翻开。这是一本B5纸那么大小的笔记本,纸张的色彩已经有些暗淡,发出柔和的黄色光泽。页面上到处都是涂改、删除、添加的痕迹,而且还会不断地粘贴出新的页面。普鲁斯特的思绪旁逸斜出,有时增加出来的内容,已经大大超过原先的框架。于是,粘贴的纸张也随之无限延长。Guillaume Fau先生打开其中一页,一点点地铺陈开来,竟然铺满了整个桌面。眼前的这幅不断地往前延伸的手稿,略有些斑驳,然而字迹无比清晰,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法朗士的那句名言:“人生太短,普鲁斯特太长。”《追忆》不只是有着240万字的超长篇幅,还有着一个又一个长句,最长的一句竟有着850多个单词。而面前的这张纸,正是对普鲁斯特文风的最好注脚。
手稿在我们不知餍足的贪婪的目光下,轻轻合拢起来,然而仍旧放在我眼光能及的地方。然后,我们开始谈论普鲁斯特。就在这一刻,我原先准备好的说词全都忘记了。我和普鲁斯特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。在此之前,我在阅读《追忆》之时,是沉浸在大师所创造的那个鲜活生动的世界之中。是一个陌生人在给我讲一些陌生的故事,虽然我也会为之微笑,甚至感怀忧伤,然而是隔着的,我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。我既不认识他,更谈不上是他的朋友。我敬重他,赞赏他,甚至还有一点点对他才华的嫉妒,然而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情。对于我来说,他和夏多布里昂、拉马丁、司汤达、福楼拜没有太多情感上的区别,我可以随时去翻阅他,也可以随时放下,将他冷落。现在看到了他的手稿,我甚至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,我与他的关系随之改变。我立即与他成了知心好友。他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,也成了我的熟人和朋友。因为这份手稿,我甚至觉得普鲁斯特也已经拿我当成他的朋友了。他沾着蓝黑墨水,写下这一页纸,递给了我,等着我细致地去阅读,而后发出会心的微笑。在他亲手写下的这些词句里,有着他的呼吸、停顿、犹豫和激动。有着他的悲伤、痛苦、欢乐和嫉妒。文字是有生命的,亲手写在这里的文字,更展示出了他心的温度。我不再是看一本书,而是在面对一个灵魂。是他的灵魂在和我耳语,向我展示着他生活中一个个微小然而富有深意的细节。他就在我的眼前,忧伤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仿佛刚刚从一个贵妇人的沙龙回来,余兴未消,在这样一个晚上,在黎塞留图书馆,说他的新发现,并且兴意盎然地进行着风趣的评点。
普鲁斯特的手稿就在我的面前,墨迹未干,气息弥漫。这就意味着普鲁斯特向我坦露了他全部的秘密。这个晚上,是我们彼此交心的晚上。Guillaume Fau先生深情地说道:“看着他的手稿,就仿佛站在后面看他在写作。”而我,觉得他是在写给我一个人看的,而且在等待着我深有默契的回应。手稿即为本人,手稿里有着写作者的性格、情感和命运。我就想,我所写的那些手稿,我会给谁看呢?我犹豫了,我找不到一个人我可以拿出来向他展开。那是我的心灵,我不可能随意打开。我甚至不想为任何人打开。我害怕别人,也害怕自己。
显然,普鲁斯特的这份《追忆》手稿,也不是写给任何一个人的。他是写给他自己的。这是私密的,是他与自己的灵魂在对话。他在寻找、发掘自己的灵魂,他耗尽心血在为自己建造一座教堂,作为灵魂不朽的住处。我其实在窥视着这个腼腆、敏感而自尊的人,我因此感到惭愧。然而,我又抬起头来,我在心里向他保证,因为窥视了他的手稿,我愿意做他真诚有朋友,并且永不会背叛。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,去理解他,去完成他的托付。是的,当他的手稿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,就是一个不言而喻的托咐——不要让高尚的心灵,泯灭在时光之中。
我和Guillaume Fau先生完全沉浸在普鲁斯特的世界之中,仿佛参加的是普鲁斯特在家中举办的沙龙。我们围在他周围,斯万先生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、夏吕斯男爵、圣卢侯爵、作家贝戈特、画家埃尔斯蒂尔都在场,他心爱的阿尔贝蒂娜正弹奏着动人心弦的“凡特伊七重奏”。我们谈兴正浓,而且丝毫没有告别的意思。
裴程老师示意我们,夜色已深。Guillaume Fau先生握了握我的手:“那么,我们明年再见。”

左起:裴程先生、Guillaume Fau先生、申赋渔
整个黎塞留图书馆都沉没到巨大的黑暗之中。只有门卫一个人带着可亲的笑容站在门口,和我们每一个人轻声告别。外面的花园仍旧在飘着落叶,显得萧瑟而忧郁。这样的风景,几乎与普鲁斯特家窗外的“赎罪礼拜堂”公园一般。普鲁斯特的窗户总是紧闭着的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日复一日,他在笔记本上写他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涂了又改,改了又添。然而,现在,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拿笔的样子,墨水的颜色,纸张的质地,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,甚至看到他因为悲伤而噙着泪水的眼睛。
我们在黎塞留图书馆的沙龙,是星期三的晚上。在《追忆》中,那个宏伟世界的帷幕,是从维尔迪兰夫人“星期三沙龙”开始揭开的。巴黎那些美轮美奂的沙龙慢慢在时光之中褪色并日渐暗淡,可是因为普鲁斯特,沙龙大概永远也不会消失,他用那支蓝黑墨水的笔,把时光变成了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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