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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村里出现了一条白蛇。

 

我的院子外面横着一条小河,小河的对岸,有几幢高大的老屋,各自都占了很大的院落。因为长期无人居住,院子里破败不堪,杂草丛生。前些天一直下雨,今天才出了一个好太阳,没想到一家院子里竟然游出一条蛇来。长长一条白蛇,突然窜到马路中间,把一个过路人吓得尖声大叫。李师傅跟几个工人正在附近一户人家做装修,听说有蛇,拿了铁锹、木棒跑出来搜查。闹腾了一个多小时,什么也没找到。许多人闻讯过来,在小木桥边上议论纷纷。

 

“汉高祖提三尺宝剑,斩白蛇……

油漆匠刚开口就被李师傅打断:“你拉倒吧。大家人心惶惶,你还在这里假充斯文。”

 

油漆匠绕过李师傅,走到我旁边,和我并排站着,望着河对岸那排老屋,摇了摇头。

 

几个月前,油漆匠在我家做活时,就跟我说起对岸这几幢房屋的风水。他说,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,都是他们几家自己作的。一户人家为了扩大自家的院子,挖断了从他家门口经过的路,把这段路用墙围了进去,只在院墙外留下很窄的一条小道。另一户人家动作更大,竟然填了三分之一的河面,把增加出来的那块空地,做了菜园。菜园里搭的棚架还在,因为没人打理,田地里长满了杂草。

 

“路成了断头路,河成了断头河。”油漆匠把手掌轻轻往下一切,“直直地戳着他家的房子,风水怎么会好?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,又怎样?还不是关门落锁。

 

小村里几乎家家都在悄然搭房扩院。因为都是采用蚕食手段,房屋和院子变得奇形怪状。竹篱笆、冬青树、不锈钢、塑料板或者任何一样东西,都可以悄无声息地侵占一块空间。我不懂风水,看不出是凶是吉,只是觉得各有各的丑陋。他们辛苦地占据了一块地方,然后丢下,就这样放着。每天晚上我站在露台上朝四周看,都是黑乎乎一片,只有零星一点的灯光。大部分人已经搬走了,而且也看不到回来的迹象。那些往外拓展的空间,慢慢又被大自然收回。野草、灌木、藤蔓,布满了所有裸露在外的土地。高大的乔木也因为没有修剪,枝叶横生,把许多房屋都遮盖了。大自然努力地抹擦着人类的痕迹,大自然有自己的审美。

 

油漆匠讲说着各家的风水,他憎恶这些人家对土地过于野蛮的贪婪。“哪个不喜欢地方大一点?吃相难看。”油漆匠说。他自己也用亮闪闪的不锈钢栅栏,圈起了一个大院子。原先土地上的树木和花藤,他全砍了,平整地铺上了水泥地,横七竖八地放置着油漆桶、梯子、铁锹、木柱子等等杂物。院墙上挂着一个防毒面具一样的面罩。院门是一个高大的铸铁焊成的圆拱,上面绑了一圈闪烁不定的霓虹灯。为了院墙的事,油漆匠还跟隔壁邻居吵过一架。邻居借他的院墙为自家院墙,还在墙那边支上花架,爬了一墙的月季。

 

我劝了油漆匠两次,他不再争吵,也就随便邻居的月季去攀爬了,然而心里总觉得损失了什么。中国人对土地甚至空间,都有着一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可遏止的饥渴。在我的老家,也一样不让邻居家的树梢、藤蔓伸过自家的田地。伸过来,就砍掉。彼此都这样。更不用说会让一块地闲着。如果空着一块地,所有经过的人,都会咂舌叹息,甚至会轻声责骂。如果主人总也不管,一定会有人在这里栽种上庄稼。他不在意终将由谁收割,他就是为这块土地心疼。土地不能糟蹋,土地是命根子。土地不仅为他们生长粮食,同时成了他们骨子里的一种信仰。

 

五年前我去法国时,回老家向父母辞别,母亲拿出一包泥土让我带着:“头疼发热,心里难受,把这包泥放枕头底下,睡一觉就好。”

 

“这个叫息泥。”父亲说,“是门口桑树底下挖的,在神像面前供过了。”

 

父亲说的息泥,大概就是鲧从天上偷来的息壤。洪水淹没了大地,人们无处可逃。鲧发愿要把人们从这个大灾难里救出来。治水最重要的工具,就是息壤,只有息壤才能驯服洪水。一小块息壤,能不停地生长,长成堤坝和土山。

 

鲧费了怎样的心思才偷出了这块息壤?不知道。天帝也不知道。在鲧即将把洪水治好的时候,天帝才发现息壤被偷了。天帝勃然大怒。几乎在所有的神话传说中,天降洪水,都是天帝对人类的惩罚。竟然有人想帮助人类逃避惩罚,这是不能容忍的,这是对天帝权威的挑战。普罗米修斯从奥林匹斯山上为人类盗来火神,发怒的宙斯把他绑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,让老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。鲧犯的错和普罗米修斯一样。一个盗的是土,一个盗的是火。两个人都是为人类盗取希望。而希望,只能由天帝掌握,凡人不配拥有。震怒的天帝,派出火神祝融,把鲧杀死在羽山之郊。

 

泥土和火种一样,既然交给了人类,已经施用在广阔的大地上,天帝再也不能收走。鲧死了,鲧的儿子大禹继续治水,他最重要的宝物,就是父亲帮他盗来的息壤。鲧死了,却又不能说他因为盗取息壤而死。如果赫赫天帝竟然因为吝啬泥土处死了鲧,人们就不信这个天帝了,至少在心里对他会不再尊重,也许还会生出仇怨。那么错的就只好是鲧。“顺欲成功,帝何刑焉?”鲧治水很顺利,都即将成功了,天帝为什么要杀死他呢?屈原在《天问》里为鲧鸣不平。处死鲧的理由,只好改成他治水不力。让你给百姓办事,没办好,竟然用堵的方法治水,这是死罪。事实上,直到今天,对付洪水,用的手段也就是堵和疏。甚至堵比疏用得更多。谎言经过一再重复,人们也就忘记了真相。鲧治水九年被杀。大禹治水十三年才成功。洪水终于把土地还给了人类。而息壤,成了土地象征。人们供奉息壤,耕种土地。

 

拥有了土地,就能从容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。一直到今天,人们都怀有这样美好的愿望。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心里,都有个《归园田居》的梦: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。”一小块土地,就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自由。而这种思想的由来,相当古老。

 

在遥远的帝尧时代,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路上玩着击壤的游戏。围看的人感慨地说:“真伟大啊,帝尧的仁德。”老人击壤而歌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帝力于我有何哉?”我自食其力,帝王于我何干?

 

尧大概也听到了这首孤绝傲慢的“击壤歌”,不过他是有名的仁君,不会为难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。手握土壤的老人宁可歌颂自己,也不歌颂帝王,后人于是给他立传,称他为“高士”。与其说老人在歌颂悠然的自由,不如说他在歌颂拥有土地的快乐。

 

我在少年时,曾体验过这样的快乐。土地承包到户,母亲扶犁,我和父亲把绳子绑在身上,做耕牛拉犁。很少劳动的爷爷,也承担起在家做饭的任务。弟弟年纪小,就一趟一趟地给我们送水送饭。不只我们家,村里所有人都在地里干活,没日没夜。听不到小队长声嘶力竭的“上工噢”的喊叫声,也听不到为集体干活时高亢的号子声,然而田地里全是干活的人。老人、妇女、儿童,村里村外,来回奔波忙碌。田地里洋溢着醉酒一般的快活。人人劳累不堪,又喜笑颜开。所有这一切,都只是因为,人人分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。

 

土地是鲧从天上偷来的,是大禹驱逐了洪水得来的。他们辗转万里,念念为天下苍生。可是大禹的儿子启,却把苍生之天下,变成了家天下。于是有了代代相传的夏朝。《诗经》上说: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”土地慢慢从民众手中收回去,属于君王所有。每年初春,君王也会下地赶着牛来回耕几趟。这只是一个亲耕的仪式,毕竟广袤的大地还要百姓耕种。于是有了井田制。井字中间那一块,是公田,周围住着八户人家。先把公田耕种好了,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。公田的收获,当然属于君主所有。百姓就是君主拴在井田上的农奴。

 

彻底摧毁井田制的是商鞅。他在秦国“开阡陌封疆”。阡陌是每亩田间的小地界,封疆是百亩田间的大地界。这些都是井田的标记,他废除了。百姓能够自由买卖土地,土地可以成为私有财产。农民欢欣鼓舞,一下子由懒懒散散,变得动力十足。秦国由此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,并在不久之后,横扫六国,一统天下。

 

然而,拥有土地只是一种假相。百姓们在拥有土地的同时,更加被牢牢地捆绑在土地上。他们全都成了秦始皇的奴隶。韩非在《说疑》中写道:“禁奸之法,太上禁其心,其次禁其言,其次禁其事。”控制这些热爱土地的百姓啊,最好的手段是让他们心里不想,其次是口中不说,再其次是不敢行动。秦始皇一一采纳,于是有了“焚书坑儒”。

 

“天下苦秦久矣。”秦始皇刚死,四方百姓揭竿而起。秦朝不久就被斩白蛇的刘邦取而代之。自此之后,中国进入一个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的朝代更替之中。而每个朝代的更替,都是百姓争夺土地的一场生死搏斗。对于土地的渴望,已经流在人们的血液当中。

 

从我的故乡,到我现在居住的小村,我时时看到这种对土地的饥渴。所有的土地都要种上粮食,不能种粮的就栽上蔬菜,栽不了蔬菜的,也要圈起来,据为己有。一处荒凉的河滩,一段少有人走动的道路,一个露天的平台,或者屋角一小块不被人在意的沙砾地,都在被人窥视。占有了,荒在这里,心里也是一种满足。这种对于土地的焦虑和饥渴,是因为一种不安,因为一种恐惧。土地总是失而复得,又得而复失。几千年的历史循环,在人们的心里,留下一个巨大的阴影。

 

中国人最大的贫穷,是无立锥之地。中国人无论走多远,也还是故土情深。中国人最毒的诅咒,是死无葬身之地。土地是一切的起点,也是一切的终点。土地是踏实的自信,也是稳妥的希望。我不知道,是因为人们对于土地的渴望,造出了鲧盗息壤的神话,还是神话的息壤里,藏着一种我们未曾破解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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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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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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