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到“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”的讲座邀请时,我正在院子里散步。
“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”是法国最负盛名的装饰艺术学校。18世纪成立时名为“皇家绘画学院”,雕塑家罗丹、“野兽派”创始人马蒂斯都出自这个学校。我在参观巴黎的一场展览时,看到抽象绘画大师赵无极先生也曾在此任教多年。
学院让我自拟题目,讲座只须与中国文化相关,或者只须与中国相关。那么,谈些什么呢?
在我的院子里,有一条长满了苔藓和野草的小路与屋前的平台相连。小路与平台连接的地方,并没有用水泥砌成台阶,而是用天然的石头,参差不齐地堆成了石阶,甚至看不出是一个台阶,而是天然的一个“小山坡”。石阶几乎被太阳花、蔷薇、野菊、巢蕨、合果芋等等淹没了,所以上到平台的时候,要小心翼翼,才能不踩到这些野草杂花,同时也就十分留意到它们。这种手法,在中国造园里有一个专门的说法,叫“涩浪”。就是用天然的石头,最好是太湖石,堆砌成台阶,仿佛浪花激荡到这里,突然被冻住了,凝固起来。“涩浪”的目的,是把有着小桥流水的园林里的闲趣,自然地过渡到秩序井然的房舍。中国房舍的对称结构,显示着儒家中正平和的哲学,而园林中的闲散野趣,显示了道家的自然而然。“涩浪”在两种哲学之间,搭了一个桥,把它们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。有了这个“桥”,儒与道就不那么剑拔弩张了,而是彼此融和,并且相得益彰。这时候,我的大脑里显出了这次讲座的题目:“庄子之美”。在巴黎我曾经做过几次专门谈庄子的讲座,法国人很欣喜。我想,中国的庄子对于这个学院里学习绘画和装饰艺术的学生们来说,应该是非常有意义的。
学院在乌尔姆街31号(31 Rue d’Ulm),离先贤祠很近,站在学院门口,就能看到先贤祠的“科林斯柱廊”、巨大的圆顶和高耸的顶塔。我早到了半个小时。对于所有的讲座,我都要提前到达。如果不提前半小时以上,我就坐立不安,我害怕让别人等我,特别是许多人在等。艺术学院在著名的“巴黎高等师范”隔壁。它们现在都属于法国最顶尖的大学——巴黎文理大学。出于对柏格森、萨特、雷蒙.阿隆、福柯这些哲学家的尊重,我想趁这早到的半小时,到巴黎高师里去转一转。巴黎高师的校园很小,基本就是一圈建筑围住中间的一座花园。花园的中心是一个池塘,池塘里养着一群游来游去的小鱼。某一年的学生们把这些鱼叫欧内斯特(Ernests)。大概是恶作剧,他们用当时一位名叫Ernest的校长来给这些鱼命名,而后,又因为这些鱼,这个院子也被叫成了欧内斯特庭院,准确地说,应该翻译成“欧内斯特鱼儿的庭院”。
我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坐着,捧着饭盒的学生们,从食堂里鱼贯而出,络绎不绝地走过我身旁。今天是他们一年一度的“圣诞大餐之日”,所有人都欣喜而快活,脚步也是格外的轻盈。在濠梁之上,庄子说:“鲦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,此时此刻,在这些以校长之名为名的鱼儿和以校长之名命名鱼儿的学生之间,我突然发现了一种超越了恢谐、反叛,一种穿透了时空的深长意味。
纪尧姆.戴瑞(Guillaume Dégé)教授在艺术学院门口等我,他是这场讲座的主持人。他像骑士一般,摘下头上的软呢毡帽向我致意,热切地与我握手。他须发皆白,目光里透着温和和睿智,我们往讲堂走去。一路不时地有学生和老师和他招呼,他一一摘帽回应。
纪尧姆.戴瑞教授是法国著名的艺术家、插画家和收藏家。《世界报》《解放报》《论坛报》等媒体上经常看到他的作品。他是“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”讲授东方艺术的教授。他的作品是现代的,先锋的,然而又有着古老的,甚至东方式的优雅与从容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见面之后,他只希望我用一半时间来讲“庄子之美”,或者一小半时间。
纪尧姆.戴瑞教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,摆放在讲台上。这是我的《匠人》一书的法文版。
“申先生,我对您书里的世界非常感兴趣。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,跟我读到的费孝通先生的《江村经济》里看到的中国很不一样,跟我读到的莫言的中国也不一样。我非常希望您能花一些时间来谈谈您的这本书。”
于是,一切都起了变化。我只能匆匆掠过“天籁之声”“泥涂曳尾”和“庄生梦蝶”,立即回到我的故乡“申村”。他和学生们对“申村”的这些匠人们的生生死死,兴趣浓厚。
这是巴黎一个难得的晴天,阳光从长廊的玻璃上投进四方形的讲堂,缓缓地在学生们青春的蓬勃着朝气的脸上移动着,使得他们的神情仿佛变成了变幻的色彩,微笑、迷惑、恍然、沉思,纪尧姆教授在互动中的观点时尚而锐利,如刀锋一般,不时地划过这午后静谧的时光,引发一阵阵骚动。而我的目光,却不时地被他放在桌上的那顶旧式的毡帽所吸引。
一个半小时的时间,仿佛只有半小时,短促得让人惊讶。学生们陆续散去,纪尧姆教授带我到外面的长廊上喝咖啡,同时抽一支烟。他拿出一张本白色的烟纸,平铺在掌心,又从烟盒时捏出金黄色的烟丝,像在做件一件精细的艺术品,小心地卷成一个长条,装在自己的已经相当陈旧的烟斗上。教授下巴上的胡须稍稍带一点卷曲,浓密雪白,而由于他的长久的吸烟,唇髭显出了一种淡金的黄色。他缓缓地吸着烟,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和蔼,甚至有了一种悲悯。他摘下帽子,放在脚边上。他要专心吸烟,不能分心地朝每个向他致意的人脱帽回礼。
在闲谈之中,我们发现了一些值得认真探索的话题,关于传统与现代,关于先锋与荒诞,关于撕裂与服从。这都是短时间之中无法深入探讨的。我们说起了斯特拉斯堡。他在那里教书和生活了许多年,我也曾在那里工作和生活过,还写了一本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。我们说起了斯特拉斯堡的伊尔河、大教堂、欧洲议会和法国最著名的那个圣诞集市,仿佛那是我们的故乡。我们找到了一个彼此相连的支撑点。这让我们觉得亲切,并且可以相互靠近。
我与纪尧姆教授在乌尔姆街上驻足交谈,而后告别,再次交谈,再次告别。已经过了马路,一回头,看到教授仍然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。他看到了我的回头,又摘下了头上的帽子,朝我点头。他戴上帽子,转身走进了大门。我朝着卢森堡公园的方向缓步走去。

申赋渔、Guillaume Dégé教授在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
纪尧姆.戴瑞教授不断地摘下头上的毡帽,朝每一个他遇见的熟识的人点头致意的画面,在我的大脑中反复盘旋。他的作品如此现代,生活却又是如此传统,他处在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,或许还是痛苦之中,他像是在坚守着什么,又在挑战什么。他如此孤独,又是如此的从容不迫。我一面想着,一面走进卢森堡公园那扇华丽的大门前的黑洞洞的地铁站口。
申赋渔,法国最具影响力出版社之一Albin Michel出版社签约作家。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。现居巴黎专事写作,著有《匠人》《半夏河》《一个一个人》《诸神的踪迹》《君子的春秋》《战国的星空》《寂静的巴黎》《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》《不哭》《逝者如渡渡》《光阴》等二十余部作品,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、法、日、韩等语言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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