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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 | 圣奥古斯丁教堂和圣女贞德

 

晚上7点半,所有的教堂都敲响了钟声,为法国人祈福。仅仅今天一天,法国就死了231人。连绵不绝的钟声,使得整个巴黎的上空,充满着让人心碎的悲伤。

 

我站在圣奥古斯丁教堂的前面,四周空旷无人,只有钟声一声接着一声。黄昏的最后一点霞光,掠过了广场上圣女贞德的塑像。她正挥剑策马,去拯救危难中的法国。钟声还在响着,受惊的鸟儿早已飞得无影无踪。

 

一路往回走,许多窗口都点上了蜡烛。烛光摇曳在钟声之中,惶恐的巴黎人,既为死者哀悼,也在点燃不灭的希望。天黑下来,偶尔有购物和跑步的人出现在道路的远处,每个人都像一个影子。教堂离家很近,走到家门口的时候,钟声还没有停止,满城都是钟声。家门口放了一个纸盒子,是朋友送我的十几只口罩。

 

我给他打电话。他说:“即使再不出门散步,超市总要去。谁知道还要封多久。”他跟我说,卖给他口罩的,看着眼熟。想了好半天,应该就是那个经常站在美丽城豆腐店门口的姑娘。

 

在美丽城的一条街上,每天都站着一些等客的女子。她们的穿着几乎一样。高跟鞋、网眼丝袜、超短裙,外面罩一件外套。如果天热一些,就穿得更暴露一点。她们的脸上没有表情,一个一个,孤独地站着。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跟她们搭讪。那里有一家豆腐店,卖口味纯正的豆花和油条。隔上一个月,我会去吃一顿。店很小,每次要排半天的队,才等到一个座位。透过窗户,总是看到她们寂寞地站在路边上。

 

我刚到巴黎的时候,就听说了几件悚人听闻的站街女死亡事情。一位姓胡的女子被嫖客残忍地用包带勒死。一位55岁的女子被一个北非移民砍了数十刀。一位接客的女子突然看到窗外的警车,以为来抓捕自己,跳窗逃跑,不幸身亡。站在街上的每一个人,都活在鄙视的眼光下和暴力的威胁里。她们活在苦难的最底层,却没有人愿意去多问一句。我们总喜欢用指责别人,来铺垫自己的虚无的优越和渺小的强大。在布洛涅森林,在圣丹尼路,都有站街女。据说美丽城的女子起先也想远离华人圈子,可是那些有着久远历史的地方更不欢迎她们。她们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,活在熟人的眼光底下。这是多屈辱,又是多么无奈。每次看到她们,我都觉得美丽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。

 

新冠病毒突袭,巴黎封城,街头变得空空荡荡。美丽城最后的集市也在前天关闭。那些站街的女人们消失了。她们挣的每一分钱都已经寄给了国内的亲人。她们没有身份,巴黎情况再紧急,身处环境再恶劣,她们也不可能回去。她们只能自己消失。所有人都知道,封城的时间将会延长。刚刚,法国总统又在电视上发表了讲话,他说:“这场战役才刚刚开始……我们有勇气,我们会坚持……”所有人都不知道,封城什么时候会结束。那个不能再站在街头的姑娘,偷偷卖几只口罩,也许就能活着。别的人呢?

 

春节之前的一次聚会上,一个朋友详细跟我说起那个跳楼逃跑,不幸摔死的站街女的事情。其实在法国,卖身是不违法的,所以她们可以公然站在路边。可是嫖客会受到惩罚,他们一旦被警察发现,将会面临1500至3750欧元的罚款。“惩罚嫖客”的法令,对站街女来说是一个沉重打击。为此她们曾多次打着“身体属于自己”的标语上街游行。这个不会说法语的女子,因为一直生活在惊惶恐惧之中,成了惊弓之鸟,什么都怕,自己被突如其来的警车吓住了。

 

“她死了,丧事总要办。几个同乡凑了钱,给她妹妹买了往返机票,让她来处理后事。再怎么说,都还是自己人。在所有人里面,华人还是最讲情谊的。”

 

同乡把她的妹妹送到了戴高乐机场。过了几天,忽然看到她又站在姐姐曾经站过的路边。她没有登机回国,她回到了美丽城,她成了她姐姐的影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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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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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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