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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 | 附近的超市

 

“人们正在受苦、生病和恐惧。”电视屏幕上,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正发表着演说。他表情凝重,声音沉痛而急切。窗外的小院里,我们的门房和她的丈夫坐在阳光底下,一边翻看手上的休闲杂志,一边聊天。

 

在古特雷斯的呼吁下,苏丹达尔富尔、喀麦隆、伊拉克、也门、菲律宾等国宣布临时停火。一种看不见的病毒,让战场得到了片刻的宁静。此时,全世界已经有一半人被关在了家中,地球第一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。

 

门房常常站在家门口与偶尔路过的人寒喧。她的脸上带着轻淡的笑,目光里却是深深的冷漠。她说话很快,口气里带着某种不屑。我很少跟她说话,打个招呼就快步离去。不过我跟她的丈夫很熟。

 

其实门房的工作都是她的丈夫在做。清扫楼道,收拾垃圾,发送信件等等。楼里的工作做完了,就到外面去做杂工。他没有正式的工作。他的个子很高,长得粗壮有力,是个憨厚老实人。他对所有人都很谦恭,除了礼貌的一声招呼外,几乎一言不发。我们每天见面,每次说声你好,互相不怎么看就擦肩而过。

 

门房和她丈夫是在巴黎打工时认识的。彼此一交谈,都是葡萄牙人,两家的村子竟然离得很近。两人结婚后不久,妻子就到这里做了门房。每个月的工资才几百欧,好处是有个免费住处。虽然才十多平方米,可这是在巴黎啊。门房把自己的工作给丈夫做,自己又在附近的一家超市打工。这样每个月挣的钱勉强够生活。她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十多年,生了一儿一女。过几年就退休了。

 

两年前的一天,我的抽水马桶坏了,请他来帮忙修理过一次。大概又过了一年,我厨房的水管漏水,又请他来修理。他的活儿做得跟正规公司的工人一样好。我也照公司的标准支付了现金。两人都很高兴。

 

这次水管泄漏事件,造成了许多麻烦。水漏到了楼下0楼。0楼的房东几乎每天给我写一封信,提出种种要求。我被折腾了大半年。后来痛定思痛,决定把厨房彻底整修一番,消除所有隐患。

 

我与门房的丈夫已经相当熟识。有一次他还带我去参观了他的工具房。这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,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。他说因为一辈子没有正式的工作,什么活儿都得接,所以木工、瓦工、油漆工、管道工等等,都会做。我决定把修整厨房的活儿给他做。他很快给我报了一个预算。拿到单子我惊住了,本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,他应该给一个友情价,谁知道比我认为的要多500多欧。我与他反复砍价。他终于弄明白我不是一个富人,叹口气,减去了300欧。

 

工程开始了。原本五天的活,到了第十天还没有完工。我每天只能在客厅里用电饭煲煮点烂兮兮的蔬菜。我看出他其实什么活儿都不精通,甚至非常笨拙。到了后来,就是以我为主,他做我的助手。两人在做活儿的时候,不断发生争执。终于熬到完工,他接了钱,连再见都没说,转身就下楼了。自此之后,我们形同陌路。

 

不过我和门房见面还是打招呼的。“你好吗?”我问她。“很好,再见。”她说。“再见。”我说着从她身旁走过去。去年夏天,我到乡下住了二十多天,回家时,在楼道里遇到了门房,诧异地看到她自己在给楼梯上的地毯吸尘。“你好吗?”我问她,“你丈夫呢?”

 

“被车子撞了,腿受了伤,好不了了。”她的脸色很冷,像在生谁的气,回头瞥了我一眼,又转身吸尘。她超市的工作一时不能去了。

 

过了两个月,她的丈夫才又出现,走路有点跛。有时候会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,一边用手揉自己的腿。腿伤应该还没有全好。门房把清扫大楼的工作交回给丈夫,自己回超市上班了。大概因为腿受伤,影响了他的行动,也影响了他的心情,他对所有人都变得淡淡的,干活也是马马虎虎。楼梯上、过道里、大门前面,经常脏兮兮地凝结着一些可疑的污点。住客们对他很不满,已经有人给物业管理公司写信投诉了。

 

圣诞节之前,照惯例,每家都应该给门房送一个红包。我去得有点晚,按响门铃,门房还是只开了一条门缝,在里面祝我圣诞快乐。我把红包递给她。她说了声谢谢,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。后来听说,这年有许多住户没有给她红包。这个新年,她和丈夫过得很不高兴。

 

门房的丈夫再次停下来跟我说话,是中国新年之后。他大概也听到了新冠病毒在中国爆发的事。我们在大门口遇到,他很认真地问我:“中国现在怎么样?你的父母都还好吗?”也就从这天开始,我们的关系恢复了许多,见面都会面带笑容,热情问候。可是住户们已经有很多人给他脸色看。假如下次开业主会议,我担心会投票表决是否继续聘用他们。

 

巴黎突然封城,门房的丈夫立即打开了被他们永远锁着的小院子,把里面清扫得干干净净,让人们下来散心透气。之前大概是每周打扫一次卫生,现在隔一天他就把楼里上上下下清扫一遍。特别是一楼的过道,每天都用消毒水拖一遍。

 

前天,新闻上说法国确诊的新冠患者已经有三万多,死亡人数也将近两千了。原本每天散步、遛狗的人已经很少出来,0楼的邻居也消失了,大概被美国撤侨撤回去了。整幢楼寂静无声,只有每天晚上8点,我对门的邻居会按时弹奏一首钢琴曲。

 

门房还在超市上班。我去过一次,看到长长一排收银台都拉上了一层塑料薄膜,把顾客与工作人员隔开。门房的丈夫在过道的窗户底下,摆放了一张矮桌,旁边贴了一张纸:“请把所有快递物品放于此处。”

 

整幢楼的人都已经很少出门,也不再相互接触。联系所有人的,是门房的丈夫,他把各家的快递,送到每家的门口,然后隔着门问一句:“你好吗?”

“我很好,你呢?”门里面的人回答。

“我很好。”门房的丈夫大声地说道。从猫眼洞里看过去,他高高大大的身影突然变得佝偻而衰老,正蹒跚着离开。很久了,还听到他拖着病腿挣扎着下楼的声音。他的腿大概越来越疼了。

 

(2020年3月29日,法国新增新冠患者2599人,确诊总数40174人。死亡已达2606人。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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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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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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