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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刘给我送来一袋荞面。

 

老刘是水电工。六年前,我住的这个房子还是一个空壳子,我请他来给我布置水电。这是个荒僻的小村,交通很是不便。老刘和妻子带着铺盖住在里面。

 

原本昏暗空寂的屋子,立即有了生活的气息,甚至有了家的样子。老刘在院子里用竹竿支起一个架子,上面晾着他们刚洗的衣服。客厅里放着一张用木板撑起来的桌子,上面放着老刘称手的工具和一台收音机。收音机从早到晚响着。家里有这个声音,就热闹了。他们把床铺放在最小的一个房间,既私密,又聚气。没有床,只能打地铺。妻子把铺盖下面垫得厚厚的,刚刚霜降,天气已经转冷。

 

妻子带了一只电炉,给他炒青菜、煎豆腐、做西红柿炒蛋。老刘每顿都要喝两杯。酒是妻子自己酿的,用装矿泉水的大桶装了一桶。老刘不爱吃米饭,妻子每顿都给他做面条。不是买来的挂面,而是自己擀。她有一根一米长的擀面杖。老刘说是她的“如意金箍棒”。妻子笑着说:“专门打你。”

 

干活的时候,妻子做老刘的助手。老刘的手艺相当好,动作如行云流水。妻子的配合也很默契。老刘在前面忙,头也不回,手向后一伸,盯着他看的妻子就把一件工具或者一个零件递到他的手上。我每次看到他们在忙,心里都十分惊叹。他们根本不像是在做水电工的活,倒像是在无影灯下做一场手术。老刘是医生,妻子是护士。

 

为了感谢老刘,我请他们到镇上去吃饭。老刘和妻子出门前,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把自己梳洗清爽。虽说是镇上,也还是乡下。可是他们还是要讲究。老刘四十多岁,国字形脸,不太说话,总是沉默地干活。只有在喝了两杯酒之后,话才多些。他说话极有分寸,处处透着一种体面与自尊。我如果对水电安装有些什么想法,必须委婉表达。那是他的专业,也是他的骄傲。

 

妻子的个子跟老刘差不多高,鹅蛋脸,不胖,长得很好。总是在笑。老刘说她有眩晕病,刚把工厂里的工作辞了。

 

“她现在就是陪我。”老刘说。

 

“她对水电工的活儿很熟啊。”我没想到他们是刚刚配合干活。

 

“马马虎虎。”老刘口气很平淡。妻子笑着,不接话,悄悄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换到老刘面前。老刘有点大男子主义。他跟妻子说话也少,开口就是吩咐这样吩咐那样。妻子呢,很仰慕他,对他言听计从。跟我说起来,就是我们家老刘不一般呢,脸上带着满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。我想,这样的男人,怕是要被宠坏的。

 

他们来我家干活的时候,是秋末冬初,正是荞麦成熟时节。老刘的妻子带来一袋荞面,给老刘做面条、摊煎饼。她做的饼薄,入口顺滑,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去掉了荞麦的粗糙,又留着它质朴的香味。我心悦诚服地夸她的饼好。老刘对此倒也赞同,点点头:“做饼、擀面,她是行的。”

 

我去年秋天回国时,郊外的这座房子早已破旧不堪,请了李师傅帮我整修了几个月,才焕然一新。因为当初老刘为我考虑得比较周全,水电没有任何需要改动和修理的地方,就没有再找水电工。过了年,我突发奇想,想在屋顶的平台上栽种一些花花草草,做个屋顶花园。如此一来,就要接一个水管到楼上。这是一个太小的活儿,不容易找工人。想来想去,我给老刘打了一个电话。六年前他做完我家的水电活儿之后,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。

 

老刘接到我的电话,很高兴。他还记得我。正好有空,第二天他就来了。见面他送了一袋荞麦面给我。“记得你喜欢吃的。”老刘说。

 

活儿少,老刘的动作又快,半天功夫就弄好了。老刘不急着走,阳光很好,我们就坐在屋顶平台上聊天。小河对岸的白玉兰开了,邻居家的红玉兰也开了。红玉兰树上还挂着那件匆忙逃走的大学生的白衬衫。我跟老刘说了这件白衬衫的事。他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大半年的风吹雨打,白衬衫已经变得灰扑扑的。我几次想把它拿下来,可是太高了,够不着。邻居一直没有来。过年的时候,有玩闹的孩童在他家门口放过鞭炮,纸屑散了一地。像凋落了很久的花瓣。

 

我家的紫玉兰已经挂了一冬天的花苞。满树都是。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。看到村子里的玉兰一家家开放,我心里有些着急。老刘安慰我:“花就是这样,你看着它,它不开。你不在意,它就开了。”

 

“等花开了,我教你一个方法。”老刘说,“玉兰花摘下来,把花瓣洗干净。你在荞麦面里加上鸡蛋、盐和水,调成糊。不能太稀,也不能太稠,能挂在筷子上就行。这时候再把玉兰花瓣放到面糊里粘一粘,要细心粘,每个地方都粘到。然后放在油锅里炸。两面煎得金黄,捞出来,脆脆香,好吃。”

 

紫玉兰大概还要等几天。院子里的樱花倒是开了一树。“老刘,这樱花能吃么?”我问他。

 

“怎么不能?”老刘说,“把花摘下来,只要花瓣,洗干净,和在荞麦面里,擀面条。不能只放荞麦面,要加点小麦面,加几只鸡蛋,吃在嘴里滑,又有樱花的香,是不是简单?简单得很。”

 

“还有一种做法。”老刘越发有了兴致,指指院子外面的小河,“沟坎上都是荠菜,你去摘一篮子,做荞麦荠菜圆子。比糯米汤圆好,有咬劲。”

 

“这些都蛮好吃。每年春天我老婆都做的。”老刘说。

 

“她眩晕好些了吧。”我记得他老婆身体不好。

 

“她头里长了个瘤。先是腿脚不行,后来手也不能动。已经躺在床上两年多了。”老刘说,“我活儿现在干得少,远的地方就不去了。一天三顿饭要喂她。”

 

“有没有想办法治?”

 

“长的位置不好,手术动不起来。医生也说,主要靠护理。好好护理,也不是没有好的可能。”

 

老刘忽然掏出手机:“前天她笑了,我抓拍了下来。”

 

六年前,她在我家给老刘做助手时,洗衣、烧菜、擀面条,忙前忙后,总是笑着,笑容满足还带着一点腼腆。手机上的那个人,已经完全不像她的样子。

 

“她是不是在笑?”老刘抬起头问我,神情满是欣喜。

 

一阵风吹过,从屋顶上看过去,小河两岸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样子。老刘的头发被风吹乱了,一大半的头发已经变得斑白。他笑着。他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沉着、从容、骄傲的水电工了,他变得简简单单,有点像个孩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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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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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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