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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午要在门廊上挂菖蒲和艾草,这在瘟疫横行的今年格外重要。采集这些并不难。菖蒲就在门外小河的浅水里。艾草要沿着小河往南走一段。在一块长满了野草的河滩上,稀稀落落有一大片。江南已经进入梅雨季节,气候变得闷热而潮湿,蚊虫横行,让人心烦意乱。两千三百年前的五月初五,诗人屈原抱石沉江。大概因为这个悲伤事件,这一天,人们彼此要说“端午安康”。死者已死,生者要努力生存。挂艾草是为了防瘟疫,插蒲剑是为了驱邪灵。一个对付的是天灾,一个对付的是人祸,都大意不得。

 

我是在两场雨的间隙中出门的,远远看到一只白色的山羊站在那块荒地上。走近才看到,羊被拴着。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,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根木桩上。山羊长得不好,瘦瘦的,因为刚淋过一场雨,身上的毛还是湿的。看到我靠近,它往旁边一跳,恐惧地躲闪开来。可是它走不掉,绳子绷得很紧,脖子都被拉直了。它的头微微朝天仰着,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。我立即停住脚。我并不是有意来打扰它的,艾草在它的身后,我只是想从它旁边走过去,没想到会让它如此惊惶不安。我兜了一个小圈子,到离它颇远的地方去折艾草。山羊小心地瞪着我,随着我的移动往一旁退让着,脖子上的那根绳子一直紧绷着。看到我蹲着不动了,它才平静下来,低头吃着面前的青草。

 

我折了满满一把艾草,被折过的艾草散发出一种格外浓郁的药香,让人的心神一下子变得清朗明澈。我贪婪地吸了几口混合着艾香的空气,往大路走过去。这一次,又得从山羊旁边经过。我没有故意绕开,我想再看看它。山羊看我走近,往后退两步。因为我没有靠得太近,它也没有把那根脖子上的绳子绷紧。它抬起眼睛看我,眼神温和柔软。它轻轻叫了一声,不知道是想警告我,还是招呼我,声调显得慌张、无助又脆弱。山羊浑身湿漉漉的,毛贴着身子,显得更加瘦骨嶙峋。显然,主人对它毫不在意。

 

我走出去没多远,这只孤独的山羊,又被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发现了。小狗直扑它而去,汪汪地叫着。这是一只非常小的狗,连山羊的一半大也没有。可是它竟然露出一种可笑的凶猛姿态,仿佛要进攻这只被绑住的山羊。山羊朝一边逃出去,脖子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。它没有想起用自己头上的犄角对付小狗,而是转着小圈子奔跑着,逃避着。小狗亢奋地叫着,直到听到主人的呼喊声,才跑回去。小狗摇着尾巴,围着主人的脚打转,仿佛在报告一个伟大的胜利。河滩上的山羊,重又恢复了无可奈何的平静。

 

雨又下起来,我站在带顶的阳台上,朝远处张望着。雨越下越大,四面的雨水都汇流到小河中,河面变得更加开阔。那只浑身湿漉的山羊又在淋雨了。它被绑缚着,虽然小村里有许多可以避雨的屋廊,可是它逃不出。它只能在雨里,无助地站在荒坡上。我知道,这是所有羊的宿命。可是,它们又是怎样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?还有那只汪汪狂叫的小狗,它又是怎样从狼转化成了人类的帮手?风把雨打到了阳台上,我闻到时光深处有一种极为苦涩的味道。

 

山羊和狗都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。然而对于这两种动物的驯化手段却是截然不同。

 

野山羊原本是一种凶猛、机警和聪明的动物。它们性格暴躁,很有攻击性。这样的羊是人类不喜欢的。因为不好管理。人类对羊的期望是性格温驯、绝对服从。人们并不需要一头羊有什么思想或者性格。最好的羊应该是肥硕壮健,能够大量繁殖。因为人们需要的是羊奶、羊毛、羊皮和羊肉。人类在驯化野山羊的时候,总是先把那种存有野性的山羊杀掉,不让它们的基因遗传下去。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。因为一群羊中,总有几个叛逆存在。山羊已经被捕捉了,它们在人类的监管下生存和繁衍,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,它们只能等待人类的选择。

 

无数次的选择之后,山羊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,胆怯、温顺、服从,完全听任命运的摆布。如果说它们骨子里还残留下什么,就是对于人类的恐惧。这大概是难以改变的,不过人类对此毫不在意。这对于它们的肉质和鲜奶,并没有太大的影响。不过讲究到极致的日本人终于考虑到了这一点。他们会给他们引以为傲的和牛每天按摩、播放音乐、喂饮啤酒,在杀死它们之前,让它们感到平静而舒适,尽力减少牛们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恐惧。这不是人道主义,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和牛的肉质变得更细腻,纹理更清晰,口感更纯净。恐惧会使得猪牛羊的口味不好。人类只要有需求,对于动物的驯化就不会停止。人类总有办法把动物驯化成自己喜欢的模样、性格和口味。

 

与对待山羊不一样,人类对狗另有要求。人类有许多事需要狗来完成——捕猎、示警、看守、管理或者陪伴。所以人们最需要的是狗的忠诚与勤勉。如此一来,残酷的手段无济于事。人类必须想方设法让狗儿心甘情愿地成为奴仆,必须把忠诚植入到它们的基因当中。

 

远古的人类,以捕猎为生。那时候大地上有许多大型哺乳动物,人类一天只要劳作三到五小时,一家人就可以饱食无忧。这些动物在宰杀之后,要及时食用,不能长久存放。肉一变味,就要丢弃。一些聪明的狼捕捉到这个不劳而获的良机。它们于是一直尾随着这些大方慷慨的直立行走的动物。随着交往的密切,相处的频繁,了解的深入以及感情的增加,一批充满着感恩与贪吃之心的狼开始融入到人类部落的生活。一代又一代,狼的后代们,逐渐习惯人类施舍的残羹冷炙,终于变成了忠诚的犬只。

 

人类用惩罚驯化了野山羊,用奖励把狼驯化成了狗。这两种做法深刻启发了人类的哲学家和管理者。韩非子在《二柄》中写道:“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,二柄而已矣。二柄者,刑德也。杀戮之谓刑,庆赏之谓德。”君主控制臣下的,不过是两种权柄罢了。一个是刑,一个是德。杀戮叫做刑,奖赏叫做德。秦始皇对此大为赞赏,并立即付诸实施。

 

刑和德是驯化动物和人很有效的手段,这已经有了一万多年的实践经验。不过驯化植物却是另一回事。事实上,人们在驯化动物之前的一千年,就开始了对植物的驯化。据说人类最早驯化的是小麦。在驯化之前,人们只能从大自然中采集。那时候植物的生长只服从大自然的节奏和自身繁衍的需要,完全不在意人类的意志。野小麦成熟之后,麦穗立即开裂,落在脚下的泥土之中。植物生长果实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后代,采集的人类只是偷猎者。

 

迅速落在泥土中的野小麦很难收获。人类必须选择和培育不易爆裂和掉落的麦穗。当然,人类成功了。人类驯化了一种又一种植物,餐桌上的品种开始变得丰富多彩。小麦、大麦、豌豆、亚麻、水稻开始成片地的生长。人们刀耕火种,播种它们,收割它们,人们以它们为生。然而一万年前的农业革命,同时也把人类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。他们不再迁徙流浪。大自然壮丽的风景不再从他们的脚下展开,他们被一道低矮的围墙圈于村庄之中。人类开始祖祖辈辈死守在同一个地方,他们再也无法离开。人类在驯化小麦的同时,也被小麦驯化了。一粒小麦,它不在意是落在土壤中立即生根发芽,还是被人类收割。它知道它将占据更为辽阔的土地。人类只要生存,就要把它扩散得更远。人类毁灭的时候,它还将继续生长。人类将永远为它播种。

 

对此,我深有感触。俘虏我的是大麦。大麦粥是我十八岁前的主食,一日三餐,每顿如此。如此单调的食物,竟然驯服了我的胃。过了几十年之后,这种口味平淡的食物,却仍然最使我的胃感到舒适,甚至让我对它充满渴望。母亲每次来看我,都要带一袋。我已经存放了足够半年食用的大麦粉。这让我踏实。对于食物的偏好,说起来是口味,其实是驯化。我们一直在被驯化中,只是我们不知道。

 

我们永远看不到驯化的尽头是什么。山羊、狗或者一粒小麦,它们缠杂在我们的生命之中。没有一个生命是无足轻重的,没有一个生命是简单得没有意味的。人类驯化了山羊,山羊还给人类以荒凉的沙漠。人类驯服了狗,狗最后守护的将是人类刻骨的孤独。人类驯化了小麦,而麦田将是我们生命最后的归宿。屈原说:“举世皆浊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。”端午这天的屈原是无比清醒的,他用自己的死,中止了人世间对他的驯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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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赋渔

申赋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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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,现居巴黎。 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、《半夏河》、《一个一个人》;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、《君子的春秋》、《战国的星空》;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、《逝者如渡渡》、《光阴:中国人的节气》、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;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、《南有乔木》、《舞马》等,内容涉及历史、宗教、社会、环保等领域。 2018年,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 village en cendres》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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